在近年来的文学作品阅读过程中,我感觉到文学创作中有某种“逃避”倾向:时间上,逃避现在,向过去(古代)和未来(幻想)跑;空间上,逃避大地,向天上飞(科幻文学)或者向地下钻(穿越小说)。关注现实和关注大地,尤其是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命运和出路,这样一种“现代文学”最基本的标识性的观念乃至逻辑起点,似乎成为了多余。但也有一些年轻作家在坚持现代文学理想,他们将自己的目光,执著地盯住身边的现实和脚下的土地。年轻且有才华的汤成难的创作,就属于这一类。她没有去赶那些穿越、奇幻、玄幻的时髦,而是坚持现代文学的常识和逻辑起点,在自己的创作中,直面现实人生,具有脚踏实地的现实感,以及强烈的人文关怀。
汤成难将自己的笔调,指向普通人及其日常生活。她在自己的小说里,塑造了一大批底层人物,比如修鞋匠和他失踪的儿子,离家出走四处流浪寻找土地和稻田的父亲,拾荒的人,身份不明的人,耍猴的人,小老板,病人,陷入困境的患难情侣,还有一些处于半失业状态的人物。关注底层小人物命运的主题,是文学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识,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以来的重要文学主题,比如卡拉姆津的小说《苦命的丽莎》、普希金的小说《驿站长》、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以及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祝福》《故乡》等。汤成难是年轻一代作家中这一“书写小人物传统”的继承者。这是其特点的一个方面。这个特点的另一个方面,是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写人的非凡性和传奇性。那些普通人既不能上天入地,也不能移山填海,而且很脆弱,一颗石子儿、一点小病小灾,就足以致他们于死地。写小人物的小故事,写他们在现实险境中的无奈、坚守、承担、关爱,令人动容。
上面是从内容上讲。从形式上看,汤成难的短篇小说也有她明显的标识。
第一个特点,就是抒情性和叙事性相得益彰,最终是诗意压倒故事。我以为,现代小说这种文体的合法性,就来自叙事的“诗意”,没有“诗意”,只有情节和故事,短篇小说文体的合法性就有疑问,它就可以被其他的文艺类型所取代。短篇小说跟长篇小说不一样,长篇更接近“历史”,短篇更接近“诗歌”。如何在短篇叙事问题中呈现诗意,是短篇小说这一文体写作所面临的严峻挑战。
汤成难小说的“诗意”,是通过许多丰富而特殊的细节呈现的,在对日常生活经验细节的选择上独具匠心。比如《奔跑的稻田》,在汤成难小说诗意特色中特别具有代表性。故事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父亲,既是身体上的离家出走,也是精神上的离家出走。父亲离开村庄四处流浪,去寻找土地和稻田,也是去追寻行将消失的农耕生活,不断地写信回家,不断寄稻米回家。这个小说篇幅不长,里面充满了出走、流浪、远方、书信、思念、土地、稻谷的香味,这些核心意象,全部是和此时此刻的城镇生活距离比较遥远的东西,所以它变成了一个回忆,变成了一个梦想,同时变成了一个对父亲思念过程中陌生化的细节,使得我们看了这个小说以后,特别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对父亲形象的感知。这是她的第一个特点,通过诗意的方式来处理日常生活经验和日常人物。
第二个特点,就是在讲故事的过程之中,对日常经验处理方法的反常化手法,或者叫陌生化手法,使得日常生活既有经验的现实基础,同时又获得了引人注目的、被凸显出来的艺术效果,具备了艺术化的基础。比如短篇《老马的木枪》,故事中出现了两个老马,一个是叙事者叙述出来的老马,也就是叙事者视野中的老马;另一个是故事中的人物讲述出来的老马。两个“老马”的故事被装进了“东方套盒”结构之中,经验中的老马与故事中的老马,叙事中的老马与二度叙事中的老马,身份和经验边界发生模糊,在有限的篇幅之中,产生语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这是第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是《老胡记》,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小说。《老胡记》里的两个角色,一个是面店打工者王秀英,另一个既是打工者,又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同时也是小说的叙事者“我”。王秀英为了帮助小说作者“我”写作,每天都给“我”讲故事,讲一个叫王彩虹的、跟她自己一样是底层人的故事。王秀英不断向“我”讲述王彩虹的故事,最后导致身边的王秀英与故事中的王彩虹发生身份错位和边界的模糊,也就是说故事中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物边界模糊,现实中的人物形象和叙事回忆中对人物形象的边界被打断。这是汤成难让她的小说诗意最大化的两种手段。前面的手法可能很多作家都会用到,后面的手法也有人用,但并不是很多。我个人认为,汤成难在《老胡记》中处理得更好,《老马的木枪》中的处理稍微有点生涩。
在阅读过程中,我还有一个非常直接的感受,就是汤成难小说所体现出来的“气格”,或者说“气韵格调”“气象格局”,每篇稍有不同。手法可能相似,但小说最终呈现出来的总体印象、总体的诗学效果并不一样。《奔跑的稻田》《老胡记》都体现出了非常饱满的“气格”,整体阅读效果非常好。《老马的木枪》气会弱一些,这是技术问题,作者的想法再好,落实到技术上,没有处理好,小说的“气格”就会往下降。
创作现实题材的小说,书写此时此刻的故事,对任何一位作者而言,都是不小的挑战,对年轻作家而言更是如此。所以,即使汤成难的小说不是尽善尽美,但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愿意把她的小说,称之为献给小人物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