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外国文艺

柏辽兹奇特的音乐与爱情交响

□沈大力

柏辽兹杰作《幻想交响乐》

埃克托尔·柏辽兹

法国当代音乐家亨利·巴罗称柏辽兹为“法国浪漫主义音乐唯一的真正代表”。事实上,柏辽兹是法兰西气质的映象。他的杰作《幻想交响乐》正是由法国南方伊泽尔风光演化的。在他的《回忆录》里,柏辽兹追叙:“我于1803年12月11日出生在圣安德烈坡。那是法国伊泽尔省一座山城,位于维埃纳、格勒诺布尔和里昂之间”。顾名思义,小城坐落于山坡,俯瞰广阔富饶、光泽闪烁的绿色平原,其东、南两面环山,山后耸立着阿尔卑斯高峻的峰峦。

今人知道,伊泽尔本是昔日多菲内省的一个部分,同上阿尔卑斯和德龙两省构成法国一个驰名的山水之乡,风景异常秀丽。而圣安德烈坡则是伊泽尔的中心,柏辽兹的诞生地,他音乐世界的多菲内摇篮。这儿地势起伏,花岗岩穹窿状山体突兀,桑巴朗森林里像是有女巫群落出没。蓝天白云下,磨坊风车旋转,一片神秘氛围,看上去古奥如同维克多·雨果的抽象风景画。中世纪古堡周围的勃莱西厄菜市场人来人往,起始于遥远封建时代的教堂钟声荡漾起来,仿佛管弦乐队奏出浪漫的交响乐。柏辽兹早期的《庄严弥撒》就是这种山乡天籁的回响。布鲁诺·麦锡纳是柏辽兹博物馆馆长,每年夏天在柏氏的故乡主持“柏辽兹音乐节”的演奏会。他深信柏辽兹的音乐创作与其故土的自然形态有着密切的联系,强调说:“他的音乐就像多菲内起伏的山地一样,令人惊羡”。的确,在柏辽兹的音乐里,人们可以听到昔日乡野的回声,譬如教堂、钟鸣、马蹄铁匠的锤击节奏和热闹市集飘逸的歌曲。柏辽兹本是标题音乐的先锋,一生都有怀旧感。《幻想交响乐》结尾女妖们的舞蹈,不正是桑巴朗森林里巫魔夜会的奇景!

现今,游人乘火车来格勒诺布尔,再换地方大客车,即可到圣安德烈坡这块宝地。绕过西耶圣母院,变换焦距镜头,拉进到圣安德烈坡共和国街69号,便是小埃克托尔·柏辽兹1803年12月11日的出生地。孩提时的柏辽兹常在勃莱西厄古堡玩耍,自幼浸润在浪漫的气息中。他继承了母亲易于冲动的秉性,12岁时就暗恋上比他大6岁的姑娘艾丝黛尔。成年后,他回忆童年那段自我燃情:“过去历历在目。我又回到童年12岁的时节,生活、美感、初恋,无尽的诗意。我跪地向王陵谷和上天呼喊:‘艾丝黛尔!艾斯黛尔!’我在道途徘徊,像一条迷途之犬,找寻着归依主人的路径。”

艾丝黛尔宛如桑巴朗森林中的妙曼仙女,令柏辽兹一见倾心。她的芳名取自伏尔泰侄孙弗洛里昂的牧歌《艾丝黛尔与尼莫兰》(1873),弗洛里昂崇仰卢梭和热斯奈尔(1730-1788)温柔的田园牧歌,谱写出《爱的欢乐》(Plaisir d’amour),吟咏淳朴而美妙的爱情:

爱的欢乐只在一瞬间,

而失恋的苦楚终生不消散。

小柏辽兹对弗洛里昂这首恋歌入迷,由此痴心于艾丝黛尔姑娘。彼姝在葡萄藤下莞尔一笑,令少年情种浮想仙姿,深深映入心坎里。他凝望圣安德烈坡的田野,让一腔暗恋情思流进了弗洛里昂的牧歌,13岁时将弗氏的诗谱曲,奉献给他梦幻的仙子:“我将永远离开美丽的故乡,和那含情脉脉的姑娘”。

1821年10月,柏辽兹在落叶时分乘驿车离开故乡,去巴黎追寻自己的音乐梦。十载后,他谱成《幻想交响乐》,将他幼时为弗洛里昂的牧歌谱曲,寄情梦中情人艾丝黛尔的那首罗曼司原封不动地移植进这部交响乐的总谱,标示它贯穿全曲的“固定乐思”。在圣安德烈坡以柏辽兹命名的中心广场上,伫立着作曲家的雕像。他支颐冥想,表露自己创作中执着的“固定乐思”。然而,逝者故居还留有一座鸽笼式的卷承留木屋,顶上安装着戴高乐时代文化部长安德烈·马尔罗馈赠的风向标。人称此奇异建筑为“厄运亭”,让人联想到柏辽兹的母亲约瑟芬。约瑟芬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加上天性易冲动,脾气执拗,始终顽固地反对儿子从事音乐创作。在她眼里,从事艺术的都是一些被逐出教会,来世必降地狱的下流人。“厄运亭”就是她诅咒儿子柏辽兹选择音乐生涯的象征,故而得其怪名。

自12岁起,柏辽兹就不停地躁动,在一张张五线乐谱纸上填写跳动的音符,显露出以音乐表达宇宙自然奇象的天赋。18岁时他离开故乡到巴黎,不仅与母亲的愿望背道而驰,而且公然违背父亲让他学医的意志,踏上探索音乐创作之路。他罔顾音乐大师瓦格纳对他不会弹琴,竟然要作曲的嘲谑,毫不畏途,于1830年谱出《幻想交响乐》,展示他梦寐萦怀的“固定乐思”。这部交响乐醒目标题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涯片段》。用作曲家本人的话说,就是通过音乐形象展开一个艺术家生活的不同场境。这种乐思源于柏辽兹对之一见钟情的爱尔兰女演员安丽耶特·史密斯森。彼姝在巴黎奥德翁剧场饰演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奥菲丽亚。在舞台上,她身穿一袭柔曼飘逸的素裳,披散浓密的长发,酷似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眼中那朵洁白的百合花。

其时,柏辽兹深受莎士比亚影响,卷入法国19世纪的浪漫潮流,正在寻觅寄寓激情的对象,恰巧莎翁笔下的奥菲丽亚幻化在安丽耶特身上,让他如痴如醉。1829年2月,他写信给友人恩贝尔·弗朗:“当然,我肯定会让奥菲丽亚爱上的。至少,我的爱情会讨她欢心,让她中意。我充满信心,竭力想象这无穷尽的福分。难道我不是有充沛的生命力,能动手谱写,伸展开翅膀吗?噢!我的心,噢!生活,爱情,一切的一切。”他被奥菲丽亚情结痴迷,安丽耶特成了柏辽兹理想的奥菲丽亚。他频频给女方寄送情书,鸣誓要娶伊为妻。不幸,安丽耶特并不领情,反而因这位法国绅士轰炸式的求爱烦恼,结果正是“愿同君生死走一趟,欢喜鸳鸯泪溅情场”。柏辽兹竭力活动,借钱凑成一场演奏他作品的音乐会,企盼心中的奥菲丽亚能来赏光,可是,爱尔兰女子不屑一顾,让求爱者美梦落空。不到两个月,柏辽兹沮丧地又写信给弗朗,自叹:“啊,可怜的好友,我没给你写信,实在难以动笔,我原来所有的希望都是一些可恶的幻想。她走了。行前,她曾接连两天目睹我的忧伤,可走时竟然毫无怜悯地让人给我捎来如下答复:‘没什么比这更为不可能的了’。”

知名音乐人米歇尔·埃罗认定柏辽兹确是对安丽耶特难以忘怀,在炽烈的恋情里谱写出了《幻想交响乐》。最具影响的《埃克托尔·柏辽兹评传》作者亨利·巴罗则叙述柏辽兹观看安丽耶特饰演奥菲丽亚,写道:“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年轻的音乐家在心理上呈现‘情欲纷乱’的病态。他头一次看到一个女子身上具备着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魅力”。他特别指出:“《幻想交响乐》确系安丽耶特女士催生演化而成。这部交响乐呈现为作曲家整个爱情生活的缩影,表明此音乐瑰宝是一种固有情节附着一个载体的结晶,一似贝壳生珠,就中或许尚有其他情愫”。

《幻想交响乐》是典型的贝多芬式标题音乐。一开头的总命题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涯片段”,全曲共分五个章节。第一乐章“梦幻的爱情”,经过“舞会”和“田野场景”两章的灵爽之气,至第四章“走向刑场”,到第五章尾声“巫魔夜会之梦”,已经敲响从“幻想”到“幻灭”的丧钟,正如:“奥菲丽亚的悲哀,已逾千载,在黑色长河像幽灵一般苍白”。巴黎上流社会里,窈窕淑女如云。在安丽耶特之后,柏辽兹又移情卡米薏小姐,将此女视为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女精灵艾丽厄尔。卡米薏·莫克芳龄19,天姿宛若惊鸿,还长着一对湛蓝的大眼睛,一颦一笑,就成了柏辽兹眼中的“至美天使”。柏辽兹对伊心醉,急忙找来莎翁的剧本《暴风雨》,满怀激情地谱出《暴风雨》序曲,倾泻进《幻想交响乐》的续篇《莱里奥,或复生》里,再度奏响“爱的旋律”。

几天内,柏辽兹对卡米薏的恋情达到炽热程度。他写信给德国作曲家裴迪南·希勒,倾吐对女方的衷情:“让巴黎在大火中燃烧,只要我能拥有她,用双臂紧紧地揽着她,一起在熊熊的烈焰中蜷动”。柏辽兹已不能自持,在一次音乐会后带着卡米薏乘上马车游逛。当马车穿过巴黎东北万塞森林时,音乐家支开马车夫,以“艾丽厄尔”柔声称呼妙龄女郎,跟这位“艾丽厄尔”的替身在马车篷里欢爱。自兹,露水情侣盟誓要白头偕老。为了娶卡米薏·莫克小姐为妻,柏辽兹赶赴意大利,去争取1000埃居年金的罗马津贴。女方保证一定等柏辽兹归来完婚。不料,在柏辽兹寓居罗马期间,卡米薏遵从母亲旨意,嫁给了奥地利音乐大亨、钢琴制造商普雷耶尔。“艾丽厄尔情结”就此终结。

出于浪漫秉性,柏辽兹总是在莎翁的“群芳谱”中采撷花朵,接踵而来的是取自莎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朱丽叶情结”。1846年初,他邂逅朱丽叶的化身,一头褐发、妖艳动人的歌女玛丽·莱琪奥。此女像水蛭一般紧吸住情人,二人在安丽耶特离世后不久正式结为夫妻。然而,音乐评论家亨利·巴罗视玛丽为“祸水”,悲悯可怜的柏辽兹“亲手攀摘了一朵毒葩,毒化余生”。

1862年6月13日,玛丽·莱琪奥猝死,柏辽兹骤然间陷入孤独。在去圣彼得堡举行《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时,又跟合唱队里的女演员柳芭有了一夜情。从圣彼得堡回到巴黎,已步入迟暮之年的柏辽兹一夕到蒙马特尔墓地玛丽·莱琪奥坟前凭吊,忽见一丽姝从邻近一座石碑盈盈而起,不禁怦然心动。那女子步上一落红幽径,临去向音乐家回眸,让柏辽兹难以去怀,泛起爱恋思潮。此女名叫阿美荔,双方产生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阿美荔步态翩翩,似乎在无奈地说:“若得野花放候时,莫问奴归处”。六个月后,柏辽兹给维特根斯坦写信,谈到阿美荔说:“有一次,我们在剧场彼此远远瞥见,双方都点头示意……仅此而已。她那时已经快要死了,可我竟然一无所知。她死时我也不知道。真让人够受的。”

阿美荔是柏辽兹最后一个精神恋人,但作曲家终生最难忘怀的,还是他在故乡圣安德烈坡的初恋。柏辽兹对艾丝黛尔自始一片痴心,罩满朦胧的薄纱。到巴黎后,他几度情场失意,在欧洲乐坛饱经波折,特别是《浮士德的沉沦》和《特洛伊人》两部作品惨遭滑铁卢,斯梦就成了一个精神上的避风港湾。情潮朝来夕去,几十载春秋。他数度恋旧,返回故乡圣安德烈坡,追寻艾丝黛尔的踪迹。直至1864年8月,在多菲内得悉女方早已从格莱希沃幽谷搬迁到里昂,住在布罗陀林荫道。

由此可见,柏辽兹确恒有两种相互交织的情结,一是音乐,二是对女性柔美的向慕,“主导动机”为爱情。自童稚期起,他就在前者的冲动里寻觅后者的意象,每于迷茫时幽然追忆,正像他自己昭告的:“爱情不可能呈现音乐的意象,但音乐却可以为爱情开启思路。这本是心灵的一对翅膀,为何要将二者分开呢?”

无疑,这是柏辽兹留给后人的启示。

2022-08-05 □沈大力 1 1 文艺报 content66018.html 1 柏辽兹奇特的音乐与爱情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