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伊险峰、杨樱《张医生与王医生》:

呼愁与平民史诗

□刘 云

与我们熟悉的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作家的东北虚构叙事不同,《张医生与王医生》的作者伊险峰、杨樱以第一人称叙述,用非虚构的形式打开了另一个东北世界。他们用记录的方式追踪了两位跟改革开放同龄医生的生活,以个案的方式折射东北在转折年代的社会图景。伊险峰和杨樱一起避开了媒体人追逐热点的习惯,选择从两个医生的生活角度切入,努力挖掘生活中真正的问题,即社会转型期间属于平民阶级的跃迁史。

在后记中,伊险峰提到帕慕克说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说:“我们可将此种混乱的、朦胧的状态称为忧伤,或者叫它的土耳其名称‘呼愁’,这是某种集体而非个人的忧伤。”作者写作时回想起年少时的沈阳老屋,情感是属于个人的,却也是集体的,历经沈阳变革的两位医生似乎并不能理解作者对逝去故乡的怀想,感伤与怀旧的情绪像是呼在窗户上的雾气,不久便会消失,缅怀远去的老沈阳被视为个人的矫情,这种缺失的人文关怀不免引来愁思。写作或许是另一种记录方式,本书写出了“两个医生”之外的沈阳,包括城市本身的忧伤,以及属于沈阳人精神世界的挣扎,投射出自我与社会的种种问题,这部作品便蕴含着沈阳和沈阳人的呼愁。

首先是属于城市的呼愁,作者指出,对于沈阳而言,这是一个沮丧的时代,因为穷,信任体制也随之崩坍,大环境是动乱的,在破败的城市中,公交车超期服役,居民小区被盗,入室抢劫等事频频发生。书中提到交错的两个社会,“一个是张医生和王医生一点点试图融入的社会;另一个是曾经社会失序,城市景气不再,先是失落,而后负重前行的沈阳城。”上世纪90年代初的沈阳,我们可以在张猛导演的电影《钢的琴》中了解其概貌,老工业基地和下岗工人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悲凉基调。电影背景里频频出现的废弃钢铁,陈桂林和工友集体为女儿小元打造的钢琴,是用真材实料的铁制成的,也是集体、浪漫、理想和一个时代的荣光做成的,一架钢琴、一群工人演奏的是老工业凋零的挽歌。《张医生与王医生》中,提到曾经作为东北重工业基地的铁西区于2002年已经是“一潭死水”,面临着危机下唯有搬迁的窘境,“去工业化”的大环境之下,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等一系列问题正是当时人们遭遇的时代创伤。《张医生与王医生》的主要时空正是基于此,即中国改革年代,在老东北工业逐渐衰亡之下,工人子弟的挣扎与阶级跨越,书中提到的两个家庭历经失业、贫困等境遇,在婚姻、职业、子女教育和人际关系等漩涡中依旧努力经营生活,不成为“时代的废弃物”,这是跨越数十年的平民苦难史。

生存在老沈阳的平民命运也是呼愁的,他们受到物质和精神世界的双重挤压。在时代的转折点,总有人被要求做出短暂的牺牲,在物质世界尚且贫困的情况下,个人意愿要屈从基本生活。张晓刚医生学军医也并非出自喜欢,而是为了帮家里省钱,张医生的妹妹张慧娟高考填志愿时,民航成了除她以外全家人的强烈意愿,更大意义上是因为有保障、工作稳定。父辈们也在承受时代给予的生存压力,在沈阳转型期,张医生与王医生的父亲成了没落的一代,母亲的能力和地位就更为凸显了。王医生的父亲王宝臣,一个依托大厂二〇四或者黎明的“单位人”,被人称为“劳模”,在社会变革中落败。母亲们在社会中似乎显得更为精明,她们有小活可以维持生存,拥有克里斯玛型人格的杨淑霞14岁便买了房子,在工厂中如鱼得水。虽然在90年代,电影院也衰弱了,在此之前,曾慕芝的一千零四张电影票却提升了家庭生活品质,她利用电影院职位之便和周围人交换物资,建立起了一个小型关系网络。

在忧伤的时代和个人命运前,张医生和王医生被缠绕在种种社会关系之中,学着成为“社会人”,这是属于精神世界的呼愁。平民的跃升之路环绕在关系网中,这张阶级跨越的社会网络图是繁杂的,其中潜在约定的规则成了社会契约式的存在,捆绑住所谓的“社会人”,张医生与王医生不断进行自我解构,游走在抗拒和顺从之中,成为“我们”和“他们”,“‘我们’和‘他们’就是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随时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在个人的精神世界和自我定位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保持属于‘我们’这个群体的洁净,同时——这可能确实不是很好——能在‘他们’的世界里出入平安。”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认为,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性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沈阳的单位文化形态有着工厂里的“实用性的私人关系”,是一种熟人关系网络。尽管王医生努力挣脱关系泥潭,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切换,却也不可避免地在女儿王子琪的事上服软,为了女儿,实现几代人完整的阶级跨越,他得重新“巴结”这个社会,对于张医生来说,吃饭文化,即不能独自进晚餐成为他融入社会的方式。然而,与长袖善舞的母亲们相比,张医生与王医生在熟人网络上显然又是年轻的。在这场关于“社会和自我”的较量中,两位医生是忧伤时代下的胜利者,更多的平民命运或许是艰难而遗憾的。

《张医生与王医生》写出了老沈阳40年间变革的忧伤记忆,两个普通家庭的命运也是整个时代的史诗。作者笔下的平民史诗用生活细节表现了人物的奋斗史挣扎史,他们的幸运“出圈”,还有挣扎和残余不甘的心路历程,沈阳的渐趋衰颓和个人意志的向上形成一种张力,社会的落寞反而驱赶着他们不断往前。转型时代的沈阳人在物质和精神的匮乏中不免忧伤,呼愁不仅是自我虽陷泥潭却努力挣扎的悲壮精神,也是一种怀旧情绪,是对已逝历史的追问与反思。史诗是实际空间上的跨越,呼愁是心灵的,所以这部书是社会学与心灵史的结合。

2022-08-23 □刘 云 伊险峰、杨樱《张医生与王医生》: 1 1 文艺报 content66233.html 1 呼愁与平民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