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奋进新征程 建功新时代·我们这十年

十年三五事

——一个人的文学十年 □林 森

只要回看,时间总是残忍的——过得好,觉时间太易逝;过得不好,更有虚度后的慌乱。回看个人的文学十年,并不复杂,可当真正坐下来梳理的时候,很多记忆混成一团乱麻,加上身为小说家的通病,总想在混乱里拎出一条面目清晰的主线,让逻辑清晰、让记忆有结构——可生活哪有什么逻辑、记忆哪讲什么结构?不如想到哪算哪,拎出几件事,打捞一些记忆残片算了。

2011年,第一本书《小镇》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看到这本书摆在眼前,已是2012年——此时,我已在《天涯》杂志当了好几年编辑,见证了很多文章从“稿件”到“作品”的演变过程,发表所带来的光环和幸福感,也因对编辑流程的熟悉而消散。可第一本书摆在面前,仍然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丛书统一风格的装帧设计让它面目模糊,但它属于我,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写作带来的很多欢乐,便是认为自己会确凿地留下思考的印记。抚摸第一本书的那种快乐,和在电脑上敲完第一部长篇的快乐是一样的,和第一次发表的快乐是一样的,和名字作为编辑首次出现在《天涯》的版权页上的快乐是一样的——这是一次性的快乐,一旦拥有,便会消失;这是昙花的诱惑,一旦目睹,便会凋萎。之后的十年,书一本一本出,故事一个一个写,快乐还在,可那种“第一次”所带来的狂喜感越来越少。对于所有的写作者,可能都是如此:从最初的“被认可”的狂喜,到进入“稳定期”的无感甚至懈怠,然后继续不断寻求狂喜时刻的出现……

“小说家”——我相信别人要给我贴一个标签,会用这个词;我要给自己一个定位,恐怕这也是一个备选词。但在写作上,我有一颗巨大的胃,所谓的文体,不过是表达的需要。

我写诗歌。我的写作从诗歌开始的,很多年前,和朋友们编辑民刊,就是以刊发诗歌为主。我的诗歌量很少,写了,存在电脑的某个文件夹里,一年也没三五首。可汇集起来,也出了诗集,对比特朗斯特罗姆那种瘦骨嶙峋的创作量,这量又让人脸红了。我还参加过某一届青春诗会,总感觉和真正志于诗的写作者有隔阂——真正的诗人,有某种我能感知又不能拥有的特质。可诗歌仍然在写,作为个人私密,作为一种语言的自我锤炼,诗歌从未在自我的写作中退场。

我写散文。我供职的《天涯》以刊发散文见长,除了国内文学期刊上那种惯常认知里的散文,《天涯》还刊发大量关于社会问题、文化思想的随笔,这些独具个性的表达,仍属散文一类,占据着《天涯》最显眼也最辽阔的版面。在十多年的约散文、编散文的过程中,有时蠢蠢欲动,也会写一写,零零星星,却从未中断。这是我心中极为偏爱的一个文体,它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吞吐烟云,让写作者自由。

我写评论。事实上,作为编辑,我几乎每天都在写评论:面对每一篇来稿写下的审读意见,是评论;每一期刊物的卷首导读,是评论;有时给某些作品写编辑手记,是评论。当然,我也写长篇幅、体例规范的论文,那是遇见了特别有感触的阅读——由于近水楼台,我得以对《天涯》的前辈韩少功的作品有过持续性的阅读与思考,写下了一部关于其长篇小说的研究专著《思想的赋形》。兴趣广博的我,也厚着脸皮给海南的一些画家、音乐家写过艺术评论。

写报告文学、写歌词、写微电影剧本、写晚会串词……回想起来,这十年是不是以一分一秒,而是以一笔一画堆起来的——写得最多的还是小说,那里藏着所有的生命悲欢。

算起来,我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小镇”这个叙事场域。我的中篇《小镇》2008年发在《中国作家》,写作时间要更往前,比当下流行的小镇书写、县城叙事,要早得多。小镇在中国有独特性,它是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是最众声喧哗、充满张力的地方。一个偏远的小镇,便能够映射出时代的剧变。我的《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有几条路飞往木桥》《丁亥年失踪事件》《抬木人》《背上竹剑去龙塘》等中短篇以及长篇《关关雎鸠》,和《小镇》一样,都把讲述的空间放在一个小镇上,那是海南岛一个并不靠海的所在,更是转型时期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说和其他作家有什么不同,可能是,更多人书写小镇的时候,聚焦于那种封闭、粗野和破碎,想着逃离;而我看到了这背后延续的传统之力,看到其中的“礼”,希望找到某种凝聚的力量。

后来,很多人谈及我的写作,更多把我跟大海联系在一起,这与长篇小说《岛》、中篇小说《海里岸上》《唯水年轻》有很大关系。《海里岸上》受到一些关注,和它的题材和写法有关。《海里岸上》以站在海水中央看天地的角度、以“海里”和“岸上”彼此激荡来当结构,努力表现某种“新”。事实上,由于当编辑的缘故,对于新的题材我极为敏感,我写过疫情后的心理创伤、写过全方位监控时代人的尊严、写过微信群里自发的沉默,也在《虚构之敌》中写了为了流量而摧毁一切的自媒体从业者……在涉及到海洋题材的创作中,《岛》是独立的,而《海里岸上》《唯水年轻》以及正在进行中的一个中篇,构成一个中篇三部曲——我希望用这几个小说,完成我对海洋的一些思考,然后“上岸”,去开拓新的题材。

这十年来,我最看重的一个身份,并非作家,而是编辑。真正到《天涯》编辑部担任编辑,是2008年2月,最初看什么稿子不记得了,最初参与编校的是2008年第二期。《天涯》的前辈编辑有着优秀的传统,较真于每一个编辑环节:文章的搭配、栏目的策划、词语的斟酌、标点的精确……每一任主编,每期都要参与所有的编校,都认真地把每一期当创刊号来办。在任时,他们全身心投入,牺牲个人写作时间;而卸任之后,他们对后来者高度信任,提出了“不问不答,有求必应”的准则,杂志有麻烦,他们义不容辞,而对于编务,他们不再干涉。他们推荐的稿子甚至他们本人的稿子,后来的编辑觉得不合适,也都明确回复不用,他们并不介怀。正式担任《天涯》主编,从2021年第一期开始,当然,此前三年多,一直以副主编身份负责编务,因此在具体工作上没有多少变化,可心理压力完全不一样了,署“主编”之后,意味着每期的30万字和每个标点,都要负全责,不能心存任何侥幸。

《天涯》的编辑又尤其难当,不仅仅是约几篇小说散文的问题,而是要提前谋划、组织各种话题的讨论,我们的编辑,有时是要介入到作家的写作当中的。杂志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性格。《天涯》这么些年来,有两点独异于国内的文学期刊:一是“作家立场”栏目,刊发大量的思想随笔,发起、参与各种话题的讨论,引领作家们思考一些真正的社会、思想问题,而不仅仅是在所谓“纯文学”的真空内进行“写作技艺”的展示;二是“民间语文”栏目,刊发书信、日记、网络文本、地方俗语等各种民间话语,真正让民间话语来启示、激活作家的语言。在当下,变是容易的,不变倒是很难,坚守既定追求、秉持某些精神,编辑们都要担负着极大的压力。但《天涯》的办刊宗旨“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不会变,《天涯》所秉承的“天有际,思无涯”不会变,《天涯》所追求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学理念不会变,《天涯》所热衷的“探讨一些真问题”的热情不会变。

我最引以为傲的是,这几年,《天涯》并未随波逐流,反而在日渐雷同单一的国内文学期刊中坚守自身,不加入潮流的合唱。我这文学十年,有二分精力用于创作,其他八分给了编务,我也在《天涯》一期一期从未延缓过的出版中,交出了我的热情和体温。

2022-09-02 ——一个人的文学十年 □林 森 1 1 文艺报 content66405.html 1 十年三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