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奋进新征程 建功新时代 · 我们这十年

因为文学就在那里

□傅小平

和生存于世的很多人一样,我也有一个梦想。经年未改,或将矢志不渝的梦想是,成为作家。

写下这个像是学生作文开头的句子,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么坦白,还可以理解吧。如今当作家虽然谈不上是雄心壮志,却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志向。我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啦,还这般痴人说梦,就乐得让人调侃了:还以为你想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不就是当个作家嘛。

好一个“不就是”!大约在我做起了作家梦的那些年,汹涌而来的影视浪潮把文学“栏杆拍遍”,以至于人们话说当年都想当然地觉得,那些如今成了腕儿的作家着实沾了影视的光。后来,网络登场,再后来,有了微博,到了2013年,微信流行,网友们充满奇思异想的文字,如蒲公英一般借着强劲的风四处播撒。我们倏忽间发现,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在“写作”,而总是有少数人如竹笋拔节一般,迅速“长成”了广为人知的作家、诗人。我们仿佛迎来了又一个创造文学奇迹的年代,奇迹的创造者是那些看不见的潮流,还有被潮流推动着、裹挟着的我们。虽说大浪淘沙,被大浪淘洗出来的金子自然是闪闪发光,却也有更多的沙子沉落海底,或者被拍打在了岸上。但无论怎样,如今是人人都是键盘手的年代,写作已经没什么神秘感可言,当作家也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啦。

这样倒好,我可以卸下心理负担,来坦然说说我为何要跟“作家梦”死磕了。我似乎在上小学时就爱好文学啦,大约是有一次不经意写了篇作业,给当作范文在班级的墙上“发表”的缘故吧。如今发表作品,也就是按一个回车键的事,但在当年不要说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就是给张贴到墙上,都是一件日后可以拿出来一说的事情。我现在想,我要是就这样把文学爱好下去就好了,还有什么比文学艺术更适合当成爱好的呢!但我偏偏在初三那年病倒了,休了一年学后,我复学考上了高中,高一开学没多久,我竟又一次休学回了老家。我的语文老师的来信也很快寄到了。她在信里说:“你写作的优势在家决不能放弃,或许以后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作家”作为一个词,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我的心里。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成为作家可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哪个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不愿意去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呢?尝试了,要是没能成功,大不了换一件别的事情做嘛。毕竟她说的是“或许”,而不是“一定”。但她在信的末尾还写了句狄更斯的名言:“顽强的毅力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 多少年来,我都纠结于狄更斯是不是真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并没有在我迄今读过的他的小说里读到过这样的表达。我纠结于此,还因为以狄更斯的幽默性情,他似乎不会说这般决绝的话。这近乎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征服过高峰,就是因为缺少毅力。我如果没能成为作家,也只能说明我实在不够顽强。但我自认为还有点儿倔劲,那拿什么来证明呢?答案是,实现“作家梦”嘛。但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成为严格意义上的作家,我不能不为此感到歉然。

但我毕竟努力过,即使到现在也还在努力。我在怀上“作家梦”的早年,是写过一些文字的,只是后来读到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那样的小说,立马就觉得自己写什么都黯淡无光了。我读着读着不免想,他们早年就写出了那么好的作品,你都在写些什么呀,好歹得写出个样子来吧,不如等以后再写。这一等就等过了而立之年,于是乎终于感觉到了“立业”的紧迫感,而所谓“立业”,不过是谋个生路,具体到我的职业,也就是写报道和做访谈罢了。

颇有戏剧性的是,这一路写来,我居然把自己“写”成了一个“家”。2014年,我被认为是青年评论家,参加第三届上海青年作家创作会议,我当时整个人都是茫然的,我还没出过哪怕一本书呢。如今我已经出了四本集子,其中一本还被收入了“火凤凰新批评文丛”。我似乎可以自认为是个评论家了,但我反倒是感到更加茫然了。这无非是因为,我越是被认为能写写评论,越是觉得自己背离了初衷。这当然不是说写评论不好,虽然如乔治·斯坦纳所说:“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马佐夫兄弟》,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但如果能写出一部《语言与沉默》,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也会觉得欣慰之至。何况创作与评论,如鸟的双翅,不可偏废。要是两个方面都能兼顾,岂不更好?那些有大能量的作家、评论家是有这个本事的,我虽不能至,总是可以心向往之吧。反正,我就这样日复一日陷入了“太想做成一件什么事,以致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怪圈里。好在前阵子写了一篇小说,虽然又因为有事卡住,但这回我跟自己打赌,我无论如何都能接着写完它。

那是不是我写完了那些想写完的文字,发表了,甚或是出书了,就成为作家了呢?或许在过去,我是这么想的吧。但现在,我觉得“成为作家”指向一种写作的状态,更是指向一个“不断成为”的过程。简言之,写作过程本身,而不是写作的结果,才是重点所在。何况就现在的我来说,我觉得并不是写作选中了我,而是我选择了写作。刚做起“作家梦”的那些年,我大概是想过以写作改变世界的吧,我至今仍能回想起读到巴尔扎克那句“拿破仑用剑没有办到的,我要用笔来完成”时的激动心情。但如今我觉得,事实上从来都是我需要写作,我需要以写作来体认文学的奥妙;以写作来记录,或是消化一些无以名之的经验;以写作来舒缓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有时也以写作来获得呼吸;还有时是以写作来对抗世俗——我都没说以写作来改变命运、获得名利呢。以我不切实际的个性,大概我早年就没怎么期望过,现在就更加不抱期望了。

但我似乎依然期望什么。2019年,我参加了一个小说论坛,也许是因为获邀的都是青年作家,主办方索性把我拉入了作家之列,并让我回答一个问题:写作是什么?我回:“写作是用镰刀收割黑暗,从他乡回到故乡。”当时也只是过了下脑子,并没有认真想过。现在想来,前半句固然是说写作要有批判性,但指向光亮,也是文学的应有之义。福克纳在诺奖授奖演说中说:“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延绵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但那些可贵的精神总是被埋藏,诗人和作家的职责更在于以写作穿透黑暗,找到它们吧。而后半句则是期望在写作中获得某种归属感。这些年,我真是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家园感了,我不无沮丧地看到,随着老屋毁弃、亲人逝去,现实中的故乡终将一去不返,但我在经历他乡的流浪之后,或许还可以经由写作回到心灵上的故乡吧。普鲁斯特可不是经由“追忆”,再现并留存了那些“逝去的时光”。

话虽如此,像普鲁斯特那样的作家自成一座高峰,并在总体的意义上为经过千百年沉淀、已然令我们仰之弥高的文学增加了高度,这极有可能是千千万万如我这般的写作者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何况即便是那些卓越的人物都有可能功亏一篑。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心系攀登珠穆朗玛峰,最后却倒在了攀登的路上。他生前经常被问到为何总想着登顶珠峰,被问得实在不耐烦了,便脱口而出:“因为山就在那里!”像我这样对写作有执念的人,虽然深知写作之路道阻且长,却总是没能放下,想来大约也是:因为文学就在那里!

2022-10-01 □傅小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66830.html 1 因为文学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