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学评论

唐明《河源清澈》

山宗水源 清澈的心

□崔昕平

阅读唐明《河源清澈》,首先被作品散发的独特气质所打动。并非所有的作品都能传递出某种与作品内容相契合的、独特的文学气质,《河源清澈》做到了。这部取材于三江源高原藏区生态移民事件的儿童小说,以8岁男孩达日多吉的视角加以呈现,洋溢着浓郁的藏族地域性语言表达特点,刻画了具有鲜明民族性格的人物群像与俯仰间沁人心脾的雪山草原美景,共同营造了作品质朴、明朗、自在、清澈的文学气质。作家唐明本人既生活在格尔木,熟悉三江源生态保护的历史,又与笔下所写的人物群体、与孩子们有着诸多的、密切的接触。可以说,这样一次写作,是对的题材遇到了对的人。作品的艺术传达真挚而生动,游刃有余且毫不做作,具有饱满的现实意义的同时,还取得了稳定的艺术达成度。

作品以恒定的、真切的儿童视角,以一种介于口述滋味的民间叙事与精美书面表达之间的质朴方式,复现了我国生态文明史上重要的“生态移民”事件。作品所聚焦的三江源,有这样两个日子值得记住:2000年,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2021年,我国正式设立三江源、大熊猫、东北虎豹、海南热带雨林、武夷山等第一批国家公园。20年前叫“自然保护区”,20年后叫“国家公园”,二者有着重要差别,前者践行的是生态拯救,而后者凸显的则是生态理想。唐明以小切口、生活化的叙事,聚焦以一户人家为代表的班德草原,生动展现了为实现美好的生态理想,牧民们曾做出的重大贡献。

作品原生态地呈现了高原藏区班德草原的多样生命状态,纪录片一般真实记录了牧民的生活图景与精神图景。这个实录“镜头”,因追随的是8岁男孩多吉而显得轻盈欢快、趣味丛生。一些生动的细节勾勒出孩子好奇、活泼、善良的性格特点。多吉的兴趣点转移得很快,本来因采到黄蘑菇兴奋不已,很快就被乡长伯伯送来的新文具盒吸引,把蘑菇忘在脑后,直到“它们从我的袍襟里溜出来两朵”。多吉将草原上的生命当作朋友,骑马在草原上奔跑时,会和打量他的藏原羚解释,“我们只是路过!”作家也有意识地保持了8岁男孩的限制性视角,对许多成人的交流做似懂非懂的观察与描绘,如讲到阿妈嘱咐“我”不要让姐姐再背水时,只说“阿妈说话的时候,还特地朝阿姐身上看”;讲到姐姐和哥哥谈妈妈的病时,只是默默地看病历,“我”始终不清楚阿妈得了什么病。这些都是很触动人的小细节,令小男孩的内心世界鲜活可感,对儿童读者很有亲和力。

如前所述,作品有着属于藏族地域性的语言表达特点,叙事传情简捷、清晰,单刀直入,坦诚相见,同时又是美妙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其间对自然美景的描绘,构成恰到好处的“闲笔”,适时地穿插于对一家人劳作生活的叙述中,烘托出鲜活的、独特的地域气息。作品做出这样的情节设置:哥哥兰卡加考取中央民族大学去了北京读书,姐姐降央兰泽远嫁昂拉草原,而妈妈生病了。8岁的多吉因此担起了许多家务。作品在此做了精笔细描,将普通牧民一家每日的辛勤劳作完整呈现了出来:多吉清晨要先去背水和拾牛粪,而后和爸爸一起挤牛奶,挤好一大桶牛奶,再开始打酥油,打好酥油,再把剩下的奶煮沸、冷却、过滤,得到奶渣,晒成每日必食的“曲拉”,再而后,分头放牧。阿爸放牧时还要装上些羊毛或牛毛,利用空闲的时间捻毛线。这一番劳顿,描写了这个家庭的一个特殊时段,是所谓的“困境”,但丝毫不显凝重,相反,作品始终处在一种轻盈的叙事基调里。

作品传达了牧民勤劳乐观的劳动精神,写到阿妈阿姐干活好像从来不觉得累,还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欢快的歌,当地流传的“盖查玛”等传说,也都在劝人勤劳向善。因而,当生活面临困境时,牧民们呈现出的是一种坦然接受、努力生活的积极心态。而且,牧民们很少抱怨什么,他们对他们所能拥有的一切极为珍视,且心怀感恩。牧民们心中有着纯净的对自然的爱。他们比喻河水“清澈得如同婴儿的眼睛,甘甜得如同新鲜的牛奶”,他们“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待水源”,尊称水源为“琼果阿妈”,宁肯取水费些力气,也会有意识地远离水源,防止污染。牧民们还自觉践行着最大限度的资源循环利用,比如写到以牛粪为天然燃料时,提到它们燃烧后冒出来的烟都有独特的贡献,可以给帐篷熏出一层防雨防潮的保护膜。这些地域生活常识性的细节,生动体现了千百年来牧民与大自然磨合而成的、智慧的生活技巧与约定俗成的共存法则。作品浓郁的地域文化气息,还在于以纯粹的牧民视角传达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依赖与热爱。阿爸曾经陪阿妈去西宁看病,回来时要立即骑上他的马,在草原上跑个大半天,再仰天躺在青草地上才终得“舒展”。在他眼里,城市“汽车太多了,楼房像怪兽”,草原才是“人间天堂”。

当然,随着情节的推进,如此细致铺排的牧民生活画面,除了真实表达了他们对草原的挚爱和依赖之外,逐渐凸显出更重要的写作意义。乡长班玛南杰造访,为落实草原休养生息政策,动员牧民们退牧还草、迁出草原。这对于生态保护而言至关重要,但对于挚爱着草原的牧民而言则是巨变,是要改变数代传承下来的生活模式,离开再熟悉不过的生活环境,舍弃最擅长的谋生手段。显见的,矛盾冲突即将爆发,但作家没有陷入文学性的虚构,而是仍以一种真诚的写作路径,回顾并典型化了真实的牧民精神面貌。

作品写到了牧民们的抵触、抗拒,但更多的是由抵触、抗拒到接受的过程中所传递出的动人的地域民风。因为对自然的挚爱,他们更能悟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更能听进去恳切的劝说。就像阿爸对多吉所说,“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依相伴,相互依靠才能在千百万年中繁衍生存下来!”乡长班玛南杰的恳切劝说,将自然比作亲人:“山也有语言,水也有语言,草原也有语言啊。它们的语言,我们可能听不到,但我们肯定能够感受到,它们用‘沙化’来表达,它们用‘雪线升高’来传递,它们还用‘干涸’来诉说。”“我们的一切都是这片山水给的,这片辽阔的天地无私得像我们的母亲,可是我们为她做了什么呢?她都累得直不起腰身了,我们为什么不为她想想呢?”淳朴的牧民对退出草原后政府补贴生活费的政策,同样不能接受,因为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劳而获”。这是多么纯净的心灵世界!即便是最终必须做出难以割舍的割舍时,牧民们也同样展现了开阔的胸怀与洒脱的性格,包括多吉阿妈的去世,也写得“自在安详”。牧民们对生命有着质朴而豁达的认识。结尾处,父子俩缘河而上,到达长江源头沱沱河,以唱诵的方式告别故土,写得写意而舒展。

“所有的源头都是清澈的”,这是父亲叮嘱孩子的话。他让多吉谨记,无论什么时候、走到哪里,都要记得,自己从河源来,得像河源一样清澈。“清澈”提炼为这部作品的情感关键词,非常恰切。班德草原的牧民们因为对家园的挚爱而选择以离开的方式保护它,没有崇高的誓言,但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同时,《河源清澈》所属的“我的国家公园丛书”,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图书策划,是将我国生态文明观的时代进步、生态文明建设的步履实绩,生动呈现给我们的下一代的重要文学工程。

2022-11-23 □崔昕平 唐明《河源清澈》 1 1 文艺报 content67658.html 1 山宗水源 清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