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走上观光车,还要往后走找空位,见穆先生坐在第三排。她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正犹豫着,穆先生抬头看见她,站起来让了位,说,坐这吧,没人。
小艾靠了窗子坐。挺宽敞的位置。观光车是进口的,电动车,环保,比普通的大巴要宽许多。前后座椅之间的距离也足够空间,穆先生挺高的个儿,坐下去膝盖也不委屈。感觉跟波音737的商务舱差不多,有点奢侈。奢侈是奢侈了点,小艾坐下去,觉得身心很舒坦,也就觉得合算了。由着这种不错的心情,侧身把窗帘拨在一边,扣在塑料槽里。这个过程,小艾透过酒店前方的椰树林看到湖面平静,微微地泛着深秋八九点钟的和煦光芒。
穆先生在看几张英文报纸,时间是昨天的,小艾从他拿报纸的手势上看,觉得他应该看了好一会儿了。右手大拇指按下去的地方有些皱陷,小艾想,那报纸里至少有一两则新闻曾让他看得入神。小艾想到这,把想跟穆先生寒暄的话放回了身体里,她想,不急,等他看完了报纸再说不迟。无非是“没想到又遇见你了”或“你也去古村吗?”这些话,实在可说可不说。前天在温泉汤池里认识的穆先生,他是那种你不说话就能知道你所思所想的人,所以省了这些话或迟些说并不会让穆先生以为她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嗯,人家给让了位置,小艾却连“谢谢”都还没有说。
“又遇见你”,以穆先生的说法是第六次了。第一次在温泉出入大厅二楼的公共放映厅,第二次在大游泳池,第三次在温泉汤池,第四次在早餐厅,第五次在高尔夫球场路上,第六次,此时。
昨天早餐后,小艾出去湖边散步回来,遇着背着高尔夫球袋的穆先生。小艾说:“你怎么认出是我?”
穆先生跟小艾并肩走着,几乎高出小艾一头。穆先生侧脸看小艾说:“早餐在餐厅认出是你。你衣服没换,多了一条披肩。不难认。”
小艾诧异,被一个陌生人这么反复认出来,心里有点虚,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之前一次是在温泉汤池里,两人都穿着泳衣,可称赤裸。小艾虽不好意思,但因为奇怪眼前这位高大厚实的先生是怎么认出她的,还是愚蠢地问:“在早餐厅你怎么认出是我?”愚蠢是小艾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她当时的感觉是既尴尬又掩盖不了好奇心,像个无知的少女。那情境发生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自然就是愚蠢了,小艾想。
穆先生用扶高尔夫球袋的手指一下自己的脸和脖子,说:“昂,这个。”
小艾看懂了,会意一笑,可不是嘛,自己右脸和右脖子上,长了四粒黑痣,从酒窝位置到锁骨成一条直线。最大的一粒是锁骨上的那粒,和酒窝位置的那粒一样是胎带的,夸张点说能有绿豆般大了。只是酒窝上那粒的大小搁在一个人的脸上看挺适宜,不像锁骨上这粒没个矜持,随着年龄不停地长。
小艾这么笑,就算认可了穆先生的说法。于是继续往前走。穆先生人高腿长,走几步总要等小艾一下,在一次停下来时跟小艾说:“我后来想,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温泉出入大厅二楼的公共放映厅,你穿着绿色的浴袍,捧了一大杯爆米花。第二次遇见你是在大游泳池。在汤池看见你是第三次,你刚从大游泳池过来,看见你脸上的痣才想起在放映厅注意到的人也是你。你游泳像专业的。”
小艾听穆先生这么细说,跟着把每一个场景回想了一遍,公共放映厅里她是捧着爆米花,左右都坐了人,不知道哪一位是他。大游泳池她在深水区游,水有点凉,她记得在水上躺了好大一会儿看星星,周围也没见什么人。后来觉出大游泳池的水冷了,去找汤池暖和暖和。高温的汤池里人都很多,她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汤池,牌子上写43.1度,她试了水觉得还行才下去。哪知下去后发现汤池里有一个人了,被汤池周围的灌木丛的阴影掩着,在岸上没看出来。小艾正要坐下,发现旁边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小声“啊”了一下,正要离开,那人说了一句“水不烫”。说着,动了一下身子,本来懒散的样子一下子坐直了。小艾见是个大活人,往身体里吞一口气才坐下去。坐了好大一会儿,那人说:“你游泳很好。”小艾觉得这话没来由,淡淡地说了句“还行”。一来二去两人聊熟了,小艾才知道眼前的这人也是刚从大游泳池过来的。知道他姓穆,称他穆先生。穆先生问怎么称呼她,小艾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艾,叫我小艾就行。穆先生也没问她是姓艾还是名叫小艾。
“年轻时是搞这行的,后来结婚生子有20年没怎么游了。去年才算又捡起来练习。”
“20年前?”
“21年前。”小艾这么回答,自然是知道穆先生在问她“年轻时”的时间。
“至少得是省队的。”
“是。”小艾低头笑。人家猜得很准,没必要多言语。
两人接下来没怎么说话,穆先生与她并肩走了一会儿路,在一个分岔口,穆先生停下说他要往“这边走”,两人就分手了。穆先生去打高尔夫,小艾回酒店。
小艾没回头,她知道穆先生是往湖边去了。她记得当时自己很不自在,而她所有的不自在都用来整理披肩了。,
小艾想到这儿不自觉地笑,一个女性的腼腆羞涩显现在她的脸颊上。她之前一直盯着窗外看,这一笑她便在玻璃窗上看到隐约的自己。中短发,疏淡的弯眉,圆脸,腮微胖,唇红齿白。她忙收起了笑,觉得这样胡思乱想的真是不像话。
这时间也就五六分钟,车上全坐满了,后来的客人只能等第二辆观光车。车启动,穆先生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腿边的背包里,这才转过头跟小艾说话:“准备去哪个地方?”
小艾是从酒店的介绍上知道度假酒店配套的景点,当时她记得只用心看了免税购物街和古村。小艾对购物兴趣不大,以往带儿子旅游,国内国外,最终无不都是以购物收官。小艾想去的是古村,介绍上说是岭南第一长寿村,村里现有215位老人,90岁以上的有十几人,最年长的有103岁了。
小艾便答:“古村。听说古建筑保存得很好。”
穆先生朝窗外看一眼,把目光落在小艾脸上说:“可追溯五百年。”末了又说,“今天好天气,去古村走走感觉会很不错。”
这时穆先生的目光已从小艾脸上移走了,小艾感觉得到。“听你这么说,好像去过?”
穆先生似加重了语气说:“去过。我只要住在酒店,都会去古村。”
小艾微笑。她不觉得这微笑穆先生会看到。她不善言谈,常迟钝在某一个话头上。
观光车开得不急,慢悠悠的,坐在上面的感觉正是观光的悠闲心态。约摸20分钟,到一个荷兰小镇一样的建筑群,穆先生说是免税购物街,全世界的各大品牌都有,跟购物街配套的还有酒吧一条街,餐饮一条街,游乐场,电影院等。
观光车停下,下去一批客人,又上来三五个,这时车上大约还有十来个人。
经过免税购物街,车子继续往前开,可能是刚上车的人把车窗打开了,车里进来一股凉风。这风也不让人感觉冷,凉丝丝的。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子经过一片田野,也看不出种了什么,茂密而荒芜。然后到一座山脚下隔着一条河停下。河那边就是古村。
车上的客人都下了车。从河边一片菠萝蜜树林前过来一个导游接客。是个小姑娘,晒得古铜色的皮肤衬得她的眼白和牙齿白得发亮。正如我们常看到的导游一样,小姑娘拿着一个喇叭开始向客人介绍古村。
穆先生问小艾:“要跟着导游走吗?”
小艾说:“听听她说吧。”
导游的介绍无非是宣传上的一套言语,小艾都知道,所以听得三心二意。导游简单介绍完,开始引导客人过桥去村里,到了村里又聚上来一些散客跟着走,人群看上去也有二三十位了。
导游说首先会带大家去老人集居的地方看看,然后带大家看几户大院,再之后就是自由闲逛。
穆先生不想去老人集居的地方,跟小艾说明后一个人入了村巷。小艾倒是想去看看老人,想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原来,两百多位老人并非全住在一个地方,只是70岁以上需要人照顾的才会集居。大部分老人还是住在自家。自家也不在古村,而是后来新建的村落里。这里等于说是有两个村,一个是有五百年历史的古村,一个是新村。新村从第一户迁出来到后来的瓷砖楼房也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两百多位老人并非全是原住民,多数是一些归乡人,年轻时在外经商或打工,上了年纪就回来这里居住了。因为旅游开发补助了村民建房,这些年回乡的人越来越多,含有小部分华侨,也就形成了有两百多位老人的数量。老人们都没什么事可做,多聚一起打麻将,村头,巷子里,大院里,除了开小旅店的生意人是年轻人,可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老人衣着很是体面,梳着旧式的发髻,首饰也很考究,看上去翡翠、金银、玉镯子都价值不菲。不过,这些现象也只是在新村里。古村是被保护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石板都保留着许多年以前的样子。这种原貌甚至是荒乱的,被遗弃的,隔世的。水渠还有水哗哗地流淌,只是洗衣淘菜的老妇人或年轻媳妇无踪可寻。
走在这样的村巷里,小艾的脚步不由得就轻了,看着不同的门框、瓦檐、壁画、雕梁,心里不由得揣测起当年里面都住了什么习性的人。自然有大户和小户穿插着,小艾走进一所不起眼的古屋,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中间是天井,二进式的格局。穿廊过堂,曲里拐弯连着外围的一圈房屋,再循着这些房屋去看房间的格局,小艾这才觉出格局的考究。在前厅的后面还有一个天井,天井后才是一家的堂屋,前院的那个厅不过是个过堂,待外人的地方。一切的摆设仿佛遵着当时主人的意思,还都有尊严地陈设着。小艾走了不少家,还没有哪一家的家具保留得这样完好,至于是不是几百年前的,小艾就不知道了。堂屋前挨着天井的地方摆着一个小茶几,或者北方叫方桌。穆先生趴在桌上下一种什么棋子。
小艾看见穆先生,停下来站着没动,她想要是没惊动穆先生她就转身走开,要是早惊动了就上去打招呼。
小艾盯着穆先生看了一会儿,见穆先生很用心地在走棋,就以为穆先生没发现她。刚转身走,小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觉得一个大活人进院里来,穆先生没发现是不可能的。于是又试探着上阶梯进堂屋去看看字画。
“这所房子里很少人来,一是巷子岔道多,没有导游带着,普通游客转不进来;二是这所房子传说闹鬼,导游都知道,所以不带游客来。”穆先生说这话时头抬也不抬,手里忙着走棋。
“并不难找。中午饭前我来过一回这村子,然后出去新村那边吃了小吃。本来想回去的,又想来这里走走。不难找,只要有心走到村子尽头。”小艾强调什么似的,说着话,好奇地看着穆先生,好像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天井上方打下来的光,看得出来刚刚从他的左肩至右肩经过,留下一层绒绒的东西,在光柱的边缘下还在微微地泛着光芒。
小艾走了两遍古村,只要不是太荒凉的院落,她基本上都进去看了,有些房屋里灰尘少,有些多,这情景显然是有的院落安排了人看管或打扫。穆先生在的这家是其中较干净整洁的一家。
小艾这时已走到堂屋去看两边的字画了。转了一圈,又回到堂屋条几前的背靠椅上坐下来。
穆先生还在下棋,也没有转头,只听声音冲小艾说:“那边是男的坐的,女性应该坐另一边。”
小艾听这么说,并不当回事,散漫地回穆先生:“我不过是个游客,又不是这里的女主人,我看不必要守这规矩。”这回答有点矫情和调皮。
“怎么没必要呢。这个村庄有五百年的历史。五百年经历了多少代人啊,你又怎知你不是其中的哪一代人?”穆先生仍是未抬头,还在走他的棋子。
“穆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小艾固执地坐在椅子上没下来,木椅又高又大,她的脚有点不太能着地。
“不开玩笑。”
穆先生说不开玩笑,小艾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反倒问:“古时候的人不都挺矮的嘛,这椅子怎么这么高?”
“堂屋的这两张大椅子只能是掌家的老爷和大太太坐的。要坐在这里的时候,多数是家庭有重要事情办,大太太尊贵,自然要打扮得很隆重,脚上穿的木屐,比你们现代女性的高跟鞋还要高。打扮后个头能跟老爷差不多,坐上去脚着地问题不大。”
(摘自《秦媛媛的夏然然》,旧海棠著,作家出版社,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