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更远的“世界” 更深的“内心”

——叶临之小说新变试析 ■蔡岩峣

近年来,叶临之的小说“中亚系列”引起关注,由此,他的写作谱系也从原来的“中国故事”延伸出一条新的主线,向着更远的“世界”探寻。

这种“世界”当然首先是地理意义上的。在叶临之开启的“中亚系列”第一篇《伊斯法罕飞毯》中,仅标题就足以勾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伊斯法罕”源于波斯语“斯帕罕”,本意为“军队”,由于这里是古时军队集结的所在地因此得名,而真正使其称名于世的是它的地毯工艺。16世纪波斯国王阿巴斯迁都伊斯法罕,波斯地毯迎来黄金时代,这些地毯不仅被波斯宫廷收用,还被送往欧洲皇室、教廷与贵族阶层,将波斯地毯或铺在地上或挂在墙上,成为一时风尚。复杂、精巧、绵密、奢华的伊斯法罕地毯代表着读者对神秘“中亚”的想象,但这里多国版图接壤,文化混杂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小说《我所知道的塔什干往事》中塔什干是乌兹别克斯坦首都,《伊斯法罕飞毯》《中亚的救赎》里比什凯克、奥什隶属于吉尔吉斯斯坦,而另一重要叙事场景费尔干纳盆地则位于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与塔吉克斯坦三国交界。事实上,“中亚”地理概念的外延较为模糊,一般意义上“中亚”主要指代1991年苏联解体后独立的“中亚五国”,除上述三国外还包括土库曼斯坦和国土面积最大的哈萨克斯坦。这片亚洲腹地常年干旱少雨,地貌多为荒漠、草原交杂,且地形多山,人口分布并不平均。此外,由于身处欧亚交通要冲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加之宗教信仰为伊斯兰教,与周围几个大国存有文明间的差异,进一步加深了地区情况的复杂。想要讲清楚“中亚”的历史需费相当一番笔墨,且注定吃力不讨好,不过好在小说这一形式能提供最直观的视角,便于读者直接进入“中亚”世界的语境。

读者在叶临之的小说中不难见到富有特色的“吉祥”餐厅、大巴扎,领略风景秀丽的苏莱曼山,邂逅静谧的布哈拉果园,也可以了解深夜城市街头的暴乱、宵禁,恐怖组织绑架案与盆地沿途对卡车司机的抢劫……但相较于利用“风景”在小说中营构充满异域风情的叙述语调,作家显然更在乎这里发生的“事件”。

已发表的三篇“中亚系列”小说中,叙事都以主人公——一位中国公民,“遇险”及“脱险”的形式展开。《中亚的救赎》里“我”作为一名负伤离队的警察,在“高原国”偶遇华人富商莫怀清被绑架案,出于同胞之情也出于心中道义,“我”毅然同意了“高原国”甘孜警官的邀请,不惜以身试险深入恐怖组织“Yada”的营地实施营救。在“事件”发展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高原国”紧张的政治情势,也明白了宗教使当地人形成的独特“罪感”文化。

跨文化写作中,选择关注“事件”还是“风景”实际导向着不同的语体风格。传统的跨文化写作更注重“风景”,所谓“风景”不仅包含自然风光,也包括人文掌故、神话传说等,这也使得当一双域外之眼投向另一片土地时往往容易产生“游记”类的作品。而对“事件”的关注则关联着当下性、时效性及更进一步的政治性。空间距离的“缩短”与全球文明日益频繁的交流促成着这种写作,它强调写作者的参与感,在面对另一文明时,作家不是以置身事外的心态,而是以亲历的视野、记录的笔触来叙述,一定程度上能够达到对另一文明的感同身受。

更鲜明的例子体现在叶临之的长篇小说《月亮城堡》中。这部长篇是基于中篇《伊斯法罕飞毯》所作的扩展与改编,但作家有意强化了其中“事件”性的因素。原小说讲述的是中国商人帅奎的婚姻危机,及其与“高原国”一名叫安娜的女向导之间的“误会”,由于两人产生情愫,帅奎留在安娜家过夜,所以被安娜的丈夫指控侵犯,直至通过亲子鉴定才证明了清白。帅奎与安娜的情愫是小说两条核心叙事线之一,也正是在与安娜的交往中,帅奎才有了对“伊斯法罕飞毯”所象征的那种神秘而难以触碰的情感的追求。但在长篇里,安娜这一角色的地位被明显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女性,曾担任奥什电视台记者的伊琳。帅奎与伊琳的情感在“暧昧”的程度上更进一步,且最关键的是,伊琳背后牵扯着该国叛乱组织“我们”。在“我们”营地,面对伊琳领来的帅奎,操着一口流利英语的组织领袖哈桑坦言,自己不是乌族人,却是乌族人的导师,这次“叛乱”就是由他回国指导的,同时邀请帅奎也作为“国际声音”的一分子加入其中。联想地区政治的现实处境,这一设计无疑有其所指,通过男主人公的视角,作家无奈地表达着对该国人民遭受国家动荡的同情。

如果仅止于“事件”的寓指或还原,那么这样的小说还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好小说,因为在叙述现实的层面,其价值或并不能超越一篇优秀的新闻报道。激发“事件”性写作的全部意义需要作家深入“事件”背后的文化肌理,乃至发掘这一文明共同体内部所深藏的“历史无意识”,而这也反过来冲淡了“事件”本身的时效性。这看上去是一个矛盾的命题,难以把握,就像拉什迪对印巴分治下的克什米尔,或帕慕克对亚欧文化冲突中的土耳其所作的思索那样,当小说表达的主旨越发深入,则其越不可能不与其历史重新发生关联。但是当然,对一名作家特别是非本民族的作家而言,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过分了。在叶临之的小说中,作家对如何超越单纯地展示中亚“世界”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他采用的是一种更加普适的文学处理方法,即重新关注“事件”中人物的内心。

不得不再次提到《伊斯法罕飞毯》,目前来看,这篇小说确实是作家“中亚系列”里最好的一篇。“飞毯”而不是“地毯”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无论是所罗门王施展神力的工具,还是阿拉丁从灯神那里获得的宝物,“飞毯”都对应着超脱现实的虚幻存在。帅奎的人生之变也恰如一场幻梦。五年前,由于乐队遭遇侵权,解决不善,加之朋友们的冷漠,帅奎一气之下退出音乐圈,同时辞去了音乐学院副教授的工作,并开始不断地与过往的生活决裂。“曾经,他是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但是,当他把那袭缀满珠宝的袍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珠宝粉碎,变得分文不值后,他又体会到背后无处不在的冷漠眼光和嘲讽。”

看似普通的维权风波实际隐含着深刻的精神危机,这种危机是对一切被设定好的“现代性游戏”的厌倦,也是对曾经迷恋的物质价值的怀疑,更是对远方的躁动,一种无法被治愈只有不断逃离才能被暂时压抑的“病”。而在小说的开头,当帅奎不得不与过往的生活再度碰面时,也只能是因为另一场“病”——母亲的中风,才得以实现。另一方面,中亚的“幻景”为帅奎提供着解脱的诱惑,高原太阳的暴晒下,他驾车穿越无人的高寒地带,在经历暴风雨的洗礼后,又似乎能与音乐、艺术乃至野性在一起了,但这种外在体验的拯救终究被证明失败,而唯有真正内心的平静才足以打破世俗的桎梏乃至文化的阻隔。小说结尾,经历了蜕变的帅奎突然看到堰塞湖中“飞来”的送给爱人的地毯,他不顾一切地奋身扑了过去。

回顾叶临之的创作,探索现代人的内心一直是他写作的重点。即使是在开辟“中亚系列”的当下,他也拿出了例如《玲珑塔》这样,剖析所谓“大龄剩女”面对爱情时矛盾、脆弱且自尊心强的优秀之作。更令人惊叹的是,叶临之似乎可以被称为一名职业的社会生活“观察员”,他笔下的人物取材范围如此之广,“画家”(《家丁》),“警察”(《唐松的艾叶》),“海员”(《土拨鼠的生活》),“医生”(《叛徒》),“老师”(《1996年的信使》),乃至“朗诵家”“舞蹈家”(《追寻进步的阶梯》)……且他的叙述远不止于蜻蜓点水,其对人物本身之真实困境的表现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拥有多重身份。在小说《玲珑塔》及其创作谈中,他曾说:“‘每个人都在忙,世上充满了忙人。他们也是盲人’。我们就是这样的飞鸟,最后,飞鸟都去了哪里?这是我关心的文学母题。”这次,飞鸟飞往了更远的“世界”,但作家依然在观察着人的那颗复杂而幽暗的心。

2023-01-16 ——叶临之小说新变试析 ■蔡岩峣 1 1 文艺报 content68392.html 1 更远的“世界” 更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