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人际交往与自我表达的困境

——评余静如《以X为原型》 ■战玉冰

作为青年作家余静如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以X为原型》表现出了与此前《安娜表哥》截然不同的气质和风格。如果说《安娜表哥》中的主角是生活在“我”童年时期小镇上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朋友”,那么在《以X为原型》中,小说主人公形象则变得带有普适性特征:一个刚刚步入社会,充满了各种日常生活焦虑、特别是对人际间关系格外敏感的现代青年女性。

小说集第一篇《平庸之地》具有某种统领全书的地位和功能。小说主人公“幼年时生长在乡村”,拥有着“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察觉到周围的自然中发生着微小的改变”的特殊能力,随着小说后来情节的发展,主人公走上了一条不断社会化的道路。如《以X为原型的一篇小说》中“我”所直陈的那样:“我最近写的几篇小说风格确实和以前不同,题材也不同,从青少年的内心世界转向了都市里的成年人——一成不变的生活、贫瘠的内心、庸常却无法摆脱的困境。”

小说集中的作品可以分为两个序列。《404的客人》《好学生》《去云南》为一组,《E公司的她》《夜班》则可视为关于同一人物不同侧面的另一组故事。前一组作品中,人际关系与交往边界构成了小说人物内心焦虑的主要来源。《404的客人》中,男友阿芒擅自改造房间、阿芒母亲的突然造访、阿布姨妈和姨夫的不请自来,以及显得有些过分热情的房东夫妇,都令阿布“浑身不自在”;《好学生》中,小学“思想品德与道德修养”课程老师的突然出现,使得小说主人公感到一种“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的力量涌来,令“他简直要喘不上气”;而在《去云南》中,年轻夫妻本应该享受更为亲密的人际关系,但生活琐事的日渐磨蚀,使得他们之间还是出现了诸多难以调和的问题。自家的长辈、男友的母亲、热情的房东、曾经的小学老师,甚至最亲近的伴侣,这些构成日常生活核心人际交往与关系圈层的人们,却不断令主人公们感到进退失据。由此引发的内心焦虑让主人公们严重失眠,甚至患上了抑郁症。

不过,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们都采取了不同方式来与自己内心的焦虑展开对抗。比如《404的客人》中阿布的“暂时性失忆”,《好学生》中作家的“突然记起”,这些小说情节有着相似的功能,都是主体遭遇社交危机后的应激性反应。而《去云南》中的女主角,面对生活上的磕磕绊绊,在情绪爆发、吵架、找昔日闺蜜倾诉等方法皆宣告无效之后,在梦中完成了对丈夫及其所象征的庸常生活的想象性消灭。

第二组《E公司的她》《夜班》两篇小说则通过塑造一个长年值夜班的女主角,将故事挪到了人际交往不那么频繁的黑夜。其实《去云南》中女主角“杀死”丈夫的梦境也发生在夜晚,但借助梦对于潜意识的掩盖与变形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焦虑,仍然只是一种想象性的解决方式。而《E公司的她》《夜班》则告诉我们,当主人公以清醒状态进入夜晚之后,人际交往所引发的内心焦虑并没有真正消失。

在《夜班》中,女主角母女间的情感纠葛与相互伤害并未因女主值夜班而停止,在某种程度上,夜晚反过来为这种母女间关系的紧张增添了一丝黑色气氛。小说最后母女隔门相互偷听,却只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这一细节宛如惊悚片中恐怖场景即将乍现前一刻的沉静气氛和情绪积累。《E公司的她》中的阿月,一方面因为长期值夜班而避免了与单位同事的过多接触,另一方面她也因为工作资历,特别是承担了公司最艰苦的值夜班工作,而换得了全公司的尊敬和畏惧。阿月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人际交往压力,但与此相伴而生的,却是黑夜笼罩下的孤寂之感,是体内欲望的压抑与空虚。由此,阿月对实习生阿伟产生了特别的情愫,但偶尔一次试图走向光明的阿月,收获的只是伤害,并迅速蛰伏进更深的黑夜之中。

白天意味着人际交往压力无处不在,夜晚似乎又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孤独,《以X为原型》中各篇小说的主人公们,都在这一内心困境的不同侧面徘徊。在这些小说中,《岛上故事》与《以X为原型的一篇小说》两篇作品显得格外特别,《岛上故事》中,我与朋友们一起来到一处郊外孤岛,遇到了岛上的男性管理员和划船的少女,并大肆猜测二者之间的关系,最终这种逾越社交边界的言辞伤害了少女,而男性管理员真实身份的普通也远超我们的预料。在这里,“我”从苦恼于人际交往的主体变成了给别人造成困扰的他者,而作者将整个故事放置在一个可以随时“永久离开”的孤岛,而非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的现实社会,似乎也暗示了其对于故事中后续人际交往的某种言说困境。《以X为原型的一篇小说》也是借“我”的视角来展开对X内心世界的呈现,“我”在小说里同样只是承担着一个视角的功能。但这篇小说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二,一是“我”在不断观察、理解、评论X内心想法的同时,也反过来暴露了“我”的内心世界,即一种类似于互为镜面的呈现与表达效果;二是小说中充斥着大量关于何为价值、生死意义的玄理性思考,这与余静如以往小说中更注重敏锐地捕捉感性层面的微妙变化大异其趣。

随着余静如个人成长变化与社会阅历的增长,其书写题材由童年回忆小镇转移到都市日常生活,而现代社会中人际交往压力及其所产生的心理焦虑则是作者最为关注也感受最深之处。跳出小说故事情节之外来看,如果说《安娜表哥》中,作者是在写自己童年生活的记忆,特别是记忆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那么《以X为原型》中的小说则可以看作是作者步入社会之后的故事。但作者又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小说主人公第三人称化,即便那些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也不过是提供了一双观察他人的眼睛,“我”自己的内心世界很大程度上依旧是被隐藏起来的。甚至在很多小说中,作者从以往最擅长的对于感觉细节的捕捉发展为更多玄理的思考与直接的讨论,而理性的讨论在这里无疑是对感觉捕捉困难的克服,同时似乎也潜藏了某种论辩的欲望。由此,现代社会中人际交往的困境与在对他人表达自我时无法充分敞开的难题就在小说内外完成了一种同构,而我们在阅读这些小说的过程中,在追寻作为原型的X的真实经历时,也能够看到我们自己。

2023-01-16 ——评余静如《以X为原型》 ■战玉冰 1 1 文艺报 content68398.html 1 人际交往与自我表达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