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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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与我们时代的“回响” □沈杏培

颁奖词:东西的《回响》,生动、绵密、厚实,它是对现实的冷峻审视,也是对人性的一次精心实验。东西以侦探小说的壳,心理分析式的叙事方法,目光锐利、逻辑严明地展开了一个案件背后人性的种种曲折、幽暗、挣扎和吁叹;那些不经意的、来自日常生活的细微回响,很可能都饱含致命的力量,可以把人的内心击溃、生活摧毁。《回响》写出了浩瀚人心中的不安、矛盾和分裂,以及它向世界所作出的微弱抗辩,并通过自我认知的挺进而产生的醒悟与内疚,重铸了爱的信念。这种直面人性的分析、探求、洞彻,是朝向灵魂的一次赤裸演出,也是对现代人精神可能性的艰难守护。

东西是一位热衷于处理复杂的现实经验,并能通过创作发现现实且试图深度抵达现实的作家。他的小说根植在历史和社会的土壤中,关注社会热点问题,以极富张力的叙事探寻人性,进行社会批判。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回响》,同样也是一部具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的时代寓言。在小说中,东西将侦破罪案化为叙事内驱力,以抽丝剥茧的逻辑演绎、翔实缜密的心理剖析,揭开人性隐秘与时代难题。

整部小说由九个章节构成,奇数章的案件侦破与偶数章的人性探秘双线并行,阅读《回响》,我们可以感受到小说有着较为明显的“犯罪推理”内核。近年来,一个较为明显的创作趋向是,纯文学作家聚焦犯罪书写,借鉴类型文学来结构文本。如麦家的谍战系列小说,须一瓜、房伟以及讲述东北老工业区往事的“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郑执都常常将各种刑事案件作为情节内驱力。可以说,这一现象一方面折射出当下时代生活的错综复杂,另一方面,作家们借助“罪案”叙事反思历史、批判现实、挖掘人性之隐秘。不过我们要知道,东西一直热衷也擅长在小说中融入奇观化叙事,他早期的作品像《没有语言的生活》写三位残障人士组成的非常态家庭,《目光愈拉愈长》聚焦身体、器官和特异心理,《后悔录》中不断将人物逼到绝境,展现人性卑微与希望,《篡改的命》中两代人的逆天改命……就此而言,东西从来没有固守某一文学范式,在当前这个信息碎片化时代,仍保持着对非常之事的密切关注,他的创作印证了赫尔曼·布洛赫的观点:“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

具体来看,《回响》以悬疑叠加颇具质感的叙事气韵,支撑起东西对当下社会病症的深入透视与立体呈现。首先,小说对现代人心理症候的揭示,令人触目惊心。刑警冉咚咚始终处于职业与家庭的分裂和矛盾中,她以拒绝、压抑、置换、投射等方式进行自我防御和隐藏,却越坠越深,以致陷入崩溃境地。小说中每一位人物都处在心理博弈和自我异化中,东西在此营造了繁复丰盈的现实生活细节,“侦破”当前社会的集体隐忧和精神困境。但他并不做道德评判或简单下结论,正如小说中的真相看似随着案件的侦破就要浮出水面,却又不断游移。东西质疑并拆解了文本、现实与人性的稳固性,小说的迷人之处恰恰就在于呈现出暧昧、混沌的现实处境和人性的难以捉摸。小说末尾,作家亲自打破前面建构的完整叙事,冉咚咚把自己置于审判椅上,主动成为被审视的对象。从质疑他人到自我审判,小说的翻转是作家把思考空间还给读者。

在充分肯定小说借由现代人多重精神病症呈现现实经验的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东西对普通人的命运遭际、社会百态的敏锐感知,折射出复杂的社会议题。比如,“大坑案”受害者夏冰清的北漂经历,在反映大学生就业难的同时,东西还觉察到当下时代家庭教育、子女叛逆的现象。再如,徐山川人格低劣或许是由于浮躁势利的社会氛围造成,但与原生家庭也不无关系。而民工易春阳走向犯罪深渊,与成长环境的贫困落后息息相关。东西始终将城乡差异、阶层与贫富分化作为写作的重要命题。此外,在对被害人层层转包的犯罪过程中,所有人看似无害的“平庸之恶”,最终成为“杀人凶器”。在这里,我们真切感受到东西尖锐的批判锋芒指向邪恶的资本、人性的冷漠与隔阂。

不过,还应当指出的是,《回响》中堆砌的心理学知识和专业术语,影响了局部的叙述流畅度。比如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慕达夫,能在随意间完整回忆某一心理学专业知识的具体内容,用精神分析话语解释女主人公行为等情节,缺少必要的铺垫,显得生硬、突兀;而将心理学家沙赫特几百字实验内容照搬,丧失了文学语言的美感,也造成了文本拖沓。东西此前在《耳光响亮》中引用毛泽东语录、流行歌谣,造成反讽和戏仿的荒诞感;《后悔录》中以幽默调侃的叙事来解构荒诞年代,带给读者反思性的“间离”;《篡改的命》中网络、新闻、民间等各路语言交织成狂欢化奇观。而新作《回响》似乎并没有延续此前生机勃勃的叙事活力。不过,正如东西所言,“心理学应用于小说创作是自己的一次拓展”,小说酌情使用心理学知识,展现对人性隐秘和社会病症的艺术性观察与思考,并不是将人的罪性抽象成概念化公式,这些努力应当被看到。

“因为纯文学的阅读面临萎缩,我想尝试一下怎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读者。”作家贴合时代变化的“融汇”之举,也为文学如何处理当代经验、如何自我激活与创新提供了参照。一方面,《回响》中的凶杀阴谋、情感背叛等世俗故事层面的戏剧性要素,以及对悬疑推理小说形式的借用,都与影视元素完美匹配,这使得小说具有成为文化商业产品的潜力。目前《回响》已改编成多人有声剧,冯小刚执导改编的网剧也已上线。另一方面,小说提供了具有现实主义艺术精神的创作方法,即在与文学传统形成对话的同时,又能展现复杂变幻的社会生活与时代难题。我们可以看到冉咚咚身上有着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兼具杀人凶手和文艺诗人这两种相悖、分裂身份的易春阳,让人联想到《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及其文本的复调意味。此外,《回响》借由侦案涉及对人性善恶、原罪与忏悔、存在和虚无等经典哲学问题的探讨,表明东西与列夫·托尔斯泰、鲁迅、卡夫卡、博尔赫斯等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呼应。与同时代作家殊异的是,东西在保持深邃思考和锐利锋芒的同时,不是将文本最终指向绝望与虚无,而是努力重铸爱的信念与生的希望。就此而言,《回响》超越了个人主义和精英主义意义上的严肃文学,为长篇小说创作开拓了可能。

2023-03-29 ——东西与我们时代的“回响” □沈杏培 1 1 文艺报 content69371.html 1 观人文 亦察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