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文女作家顾月华,是地道的上海人。一见面,她就跟我说沪语。她的沪语属于精致优雅的正宗声腔。她上世纪60年代中期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擅长美术和油画创作。不过她毕业即离开上海,先是分配至中原神垕乡间,而后跨越太平洋,移民美国。余生也晚,等到认识她时,她已是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的终身会员。2016年,她发起并创办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如今已是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会长。2006年我第一次见到她,在上海举行的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第九届双年会上。后来见到她,也大多在各种华文文学研讨会等场合。疫情暴发以来,她蛰居纽约三年,利用网络发起并主办了30场线上“极光”文学讲座,广受文友好评。我家里有她赠送的散文集《半张信笺》。后来我又买到她在鹭江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走出前世》。在我的印象中,散文这一文体很适合她,小说需要编织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而她的前半生,从上海到河南再去往美国,绕了半个地球和半个世纪,本身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传记文学作品。然而,令我万分惊讶的是,年逾八旬的她竟然出版了一部诗集《宿命》。
深沉灵动的诗思
有人曾说:“诗歌是青年的艺术;小说是中年的艺术;散文是老年的艺术。”不管是否带有戏谑的意味,纵看文学史,确实享有诗名的大都是青年诗人,或许因为小说家和散文家需要丰富的阅历,尤其是散文,荡涤了岁月的波澜,积淀了人生的智慧,越老越醇厚。然而看到顾月华的诗集《宿命》,收有她的诗歌近作200首,让我觉得那位评论家说的第一句话应当改为:“诗歌不是青年的艺术专利。”
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诗人。“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处处是生活,也处处是诗意。说得不无道理。美国华文女作家顾月华就是最好的例证。例如这首《鼓》:“任你百般撩拨敲打/不理/你这个疯子”,鼓的沉默坚韧与捶鼓人的疯狂击打不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充满艺术动感与画面感。另一首《窗的宿命》:“不发一言/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面前/守住主人的秘密”,没有生活的阅历与细致的观察,不会有这样人情练达的艺术感悟。还有这首《陨石》:“失落一颗寂寞的心/坠落凡尘/在另一个世界隐姓埋名”,寥寥数语,明写坠落凡尘的陨石,其实何尝不是失落在别一世界的人之心灵,以石喻心,以石衬人,设喻巧妙,形象生动。另一首《善念》:“身体里孕动的爱/如蚕蛹蜕变成/蝴蝶般的天使飞出去”,更是将原本抽象的概念,瞬间化作了美丽而又灵动的意象,“善念”成了人间最美妙的飞翔的天使,不由得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提香那幅让人遐思的《天使报喜》图。
抒情传统的延续
顾月华的诗,在诗歌体例上,属于类似汉俳一类的抒情小诗,一般以三句为限,但又不似汉俳那般固定刻板地受到“五七五”句式和字数的限制,也不像汉俳那样以抒情为主、讲究句句押韵。她的小诗,没有什么繁复的意象、拗口的辞句,虽轻盈而不艰涩,优美而不深奥,蕴有思想火花,含有人生哲理,使人感到可歌可吟。这类抒情小诗,曾在“五四”时期的中国颇为流行,从冰心的《春水》《繁星》到“中国第一才女”林徽因的诗作,大体上走的都是这条路子。上世纪30年代以后,这一中国女诗人所擅长的抒情诗传统,逐渐为残酷的战争和严峻的社会现实所湮没;40年代后期虽有“九叶诗人”中的“二叶”——陈敬容、郑敏的出现,但她们充满哲思与意象的温婉声音,终究不敌《马凡陀山歌》《宝贝儿》之类时事打油诗的尖刻、粗犷与痛快淋漓,抒情小诗此后在中国遂陷于沉寂。直到上世纪80年代席慕蓉诗的出现及其轰动效应,使人看到了这类抒情小诗在诗坛的复苏。如今顾月华捧出诗集《宿命》,或许再次验证了这类富有人生哲理与艺术感悟的“小诗体”在21世纪的蜕变与复兴。
顾月华唯恐其小诗的分量不够,怕撑不起一本书的厚度,便发挥其画家专长,每首诗配上一幅形神兼备的素描画,使此书成为一本名副其实、相得益彰的诗画集。其实,她的小诗,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诗情画意,这一点恐怕与她曾经专攻美术与油画的人生阅历有关。不信,请看这首《迷思》:“总有一个影子/左右不离/且生且灭,且灭且相随”,诗中嵌画,画中蕴诗,令人想起现代诗人戴望舒《雨巷》中的名句:“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只不过,顾月华诗中的人与影不离不弃,相伴相生,始终相随。还有这首《日落》:“辉煌霞光拉开华丽帷幕/寂静和黑暗是闭幕后/真正的结局”,更是黄昏的晚霞斑斓辉煌之后化为大块黑暗的底色,将天光的结局(这何尝不也是人生的结局)的悲观哲学演绎成了可感可观的具象。
乡愁的留白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席慕蓉的抒情小诗曾经风靡华文世界,无论是奠定席慕蓉诗名的《七里香》也好,《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也罢,作者所反复吟诵的,无非是对逐渐逝去的青春岁月的频频回首,以及对自己所拥有的美满爱情的痴痴眷恋。这两种“惜春”的情绪体验几乎构成了席慕蓉诗的主要题材和抒情内容(另一个重要内容是乡愁,如《七里香》集中的《隐痛》《乡愁》《出塞曲》《长城谣》诸篇,但这类乡愁诗在席慕蓉诗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很大)。与席慕蓉的诗作所表现的思想主题以及诗歌意象比较单纯不同,顾月华的小诗中却有不少对现实生活的残酷性与悲剧性的揭示,如《高考》:“不是赌局的重新洗牌/是一场没有阎罗王参与的/重投人生”,将当今一年一度的高考对于青年人的人生重要性及其严酷性揭露无疑。再看《刀锋》:“锋利的钢刀是我征服人的武器/手起刀落削肉成片成丝或成糜/当我穿上有荷叶边的围裙时”。类似的小诗,使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于五味杂陈的人生真谛的洞悉与参悟,没有坎坷崎岖的人生阅历,还真是写不出来这样的诗。
于是,读顾月华的《宿命》,并不会让人如读一般的抒情小诗那般轻松惬意,人生本就不是浪漫的抒情曲。我觉得,它们就像一帧帧中国画,有许多留白,可供读者联想、沉思、移情和鉴赏;它们又像一幅幅大特写,有不少镜头,可让读者自由地拉近、推远、移动和定格。总而言之,读者可以尽情地将留白或特写化为读诗的快感与共鸣。
(作者系同济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