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无事,闲翻《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像》,人物绣像颇好,线条朗阔,浓眉大眼,梁山人物读来神爽。旧小说中绣像,柔靡有余,豪阔不足;细致有余,写意不足。那样的雕版,仕女图无妨,倘或给须眉豪杰造像,总觉得少了英武气任侠气。
却说《水浒传》,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一见,慌忙走出柜身,唱喏道“提辖恕罪”,一边叫副手掇条凳子请坐来说话。
“唱喏”属于古礼了,原为应答之声。《说文解字》不见“喏”字,只说:“诺,应也。”古人将“诺”当作敬言,是承领之辞。缓缓应答曰“诺”,疾应曰“唯”,有成语“唯唯诺诺”。韩非子《八奸》说:“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
“诺”通“喏”,“唱喏”有人书作“唱诺”,有人书作“倡诺”,还有人书作“唱尔”……
《老学庵笔记》有论,“古人所谓揖,举手而已,今时所谓喏,开始于江左诸王”。《世说新语》记载,人问王子猷兄弟诸人如何,支道林答:“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孙楷第先生说“哑”与“喏”音相去甚远,“唤哑哑”疑是笑语声,以为此论附会,殊未必然。
《搜神记》故事中,东汉张奋家老宅,夜里三更将尽,一人身长一丈余,戴高帽子,穿着黄色衣服,进堂屋大声喊叫:“细腰。”细腰应喏。《夷坚志》上说,柳州黄沙峒山有黄巢庙,偶尔可以听到庙里声喏,仿佛几百个人一起发声听令。宋人吴自牧目睹车驾幸禁中观潮,但见军仪于江中整肃队伍,望阙奏喏,声如雷震。问及内侍,才知道那是尊君之礼。如此知此喏有声,出声答应,出声相和。
唐宋习俗,“唱喏”不仅仅是应答,更有言辞里的敬意;公堂之类,还相随有拱手作揖弯腰,如此方才合乎规矩,二缺其一,即为失礼。唐人陆象先心性仁厚,不拘小节,任冯翊太守时,部下不少名门望族子弟。某日,几人戏赌,一人说,他可在大厅上转动笏板,瞪眼而视,不对陆太守作揖,只是唱喏出来。众人说,倘或如此,情愿输掉一桌酒席。此人果真如此,陆象先视而不见。
唐宋人唱喏,多行叉手礼。叉手之法,以左手紧握右手的拇指,左手小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拇指向上。如以右手掩胸,手不可太近,必须稍稍离胸两三寸。宋代王虚中有《训蒙法》,说小儿六岁入学,先教叉手礼。
在宋朝,唱喏为通行之礼,近乎今人之握手、挥手、鞠躬。朝廷议事,太子与宰相以下皆曾以躬身应喏为礼仪。遇见皇帝车驾,导引官对臣僚百姓高呼:“躬身,不要拜,唱喏,直身,立奏圣躬万福。”有外邦使臣过来,舍人宣礼,受礼的人要一一唱喏。《续资治通鉴》里还有隔帘貌喏,袁枚考证:“貌喏者,大概今之请安也。”然世间总会移风易俗,陆游记述说:“先君言,旧制朝参,拜舞而已,政和以后,增以喏。然绍兴中余造朝,已不复喏矣。”但唱喏为礼,到底风行一时,庙堂如此,江湖也如此;文官如此,武将也如此。
宋朝元祐至政和年间,朝廷颁布法令,军校见将官不唱喏,可处极刑,重则问斩或者流放三年。军中将帅升帐,必有军士鸣鼓声喏,开营或排衙时,随从高声唱喏,祈望平安,则谓之平安喏。文官升堂,有人自厅上厉声大呼:“咄。”各司官吏皆应声喏,快步出列,谓之咄散。
习俗如风,辽代皇帝上殿,朝臣也要唱喏,在一旁候着。册封、做寿乃至科举,各列人等都要唱喏行礼。女真人朝中,汉人士大夫,朋友相见,进退周旋,点头折腰,稽首作拜,并不出声唱喏,是为哑揖。倘或不如此,是为山野之人,不知礼法,会遭到众人嗤笑。契丹人交手于胸前,也不唱喏,是谓相揖。
旧笔记话本小说杂剧中,常见各路人士唱喏,或随作揖,或只是言语敬答,作无礼喏。“无礼喏”并非无礼,实则多礼,一边作揖,一边口说“无礼无礼”,彼此客气寒暄。 《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宋江等四人大家唱个无礼喏。《夷坚志》上说饶州有士卒朱显,有一年夏日去乐平公干,青天白日,走到一处,他忽然对左边作了三次揖。同行的人骇然不已,他说,见了三个官员聚坐一起,如何不唱喏?此为无声喏,元人杂剧里大多如此行礼。《西厢记》中红娘为莺莺述事云:“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在门儿外等着红娘,向前深深唱个喏。”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中,那人做拜云:“嫂嫂,我唱喏哩。”《警世通言》十九卷《崔衙内白鹞招妖》一章,好打猎的崔衙内道:“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个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清平山堂话本》里,“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
《水浒传》里多的是刷枪弄棒人,日常也多礼,正当是礼多人不怪。王进见高俅,“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林冲听庄客称洪教头作教师,以为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洪教头不睬,“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孟州牢营中,众囚犯见着小管营施恩,一齐来唱喏。武松回清河县,为报武大仇,一连唱了三个喏,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也上前唱个喏。宋江为招安见宿太尉,不但唱喏,还躬身下拜。解珍、解宝见了毛太公,也声了喏。《水浒传》上的鲁达,性疏狂,不拘礼节;到了《荡寇志》中,他一见宋江,即撇下禅杖,向宋江唱个大喏。
《荡寇志》匆匆读过,据说俞万春深受流寇之害,故下笔携私带愤,书中陈希真父女与官军合作,让梁山英雄一个个身死非命,无一幸免。他父女二人功成名就,入山修道,羽化登仙,成就正果。读《水浒传》,虽并不喜欢宋江,《荡寇志》中却将他凌迟处死,作者居心之狠也令人侧目。鲁迅先生童年时曾以“荆川纸”蒙在小说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有成片段的《荡寇志》。
明清小说里有些“唱喏”,几乎专是作揖意思。取经路上,那老者见孙悟空相貌凶丑,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当然也有例外,《拍案惊奇》中,重新投胎为节度使的儿子王士真叫一声“左右哪里”,身旁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喏,拿下害他前世性命的李参军,第二日即将其砍了头。
《禅真后史》里全伯通昔日行医时,戴尖顶破檐帽,穿一领绝折旧道袍,“见了人怡颜悦色,一味的承承”,唱喏时,“头拄着地,半会子兀自不起来”。后来“得了生意,换了高巾阔服,出入便用轿马,全不似当年糊鞋衬黄瘦光景,径自白白胖胖,那几根往上翘的黄须也都变黑了,见人时腰躯先自硬了一半”。有人不明就里:“腰硬,何不请医士服药?”人笑答:“那厮与人行礼,止唱得半个喏。他是铜钱衬得腰硬,吃药怎么?这天杀的幸喜目中不识一丁,若省得数行字时,天上也飞去了。”原来腰硬要铜钱衬,我乡俗至今还说人穷谓骨头不硬,还说钱壮㞞人胆。
唐时一般人相见唱小喏,见尊长至亲唱肥喏,尤其武官,迎拜必唱大喏。唱小喏,行步迟缓,失了体统。唱喏时头拄地,半会子不起来,差不多即是大大肥喏、大大大喏也。元杂剧中,一人穷得狠了,往纸马铺门首唱了个肥喏,讨了些纸钱,酒店门首讨半瓶酒,食店里讨个馒头。可见民风朴素,唱个肥喏,可得饮食。
《水浒传》说潘金莲拿叉竿不牢,失手滑下,正好打在西门庆头巾上。西门庆本要发怒,却见是个生得妖娆的妇人,登时没了脾气。二人问答,西门庆大大地唱个肥喏,一双眼都只在潘金莲身上,回了七八遍头。
与多人左右拱手作揖,则为簸箕喏。此语少见,唯见《禅真后史》有回说,大家唱了一个簸箕喏,坐下吃酒,直至更深。其余不论,单说几人坐下吃酒,直至更深,此真大快事也。
乡野人家有簸箕,篾条编成铲状,用以运输,我地称为“畚箕”,用于挑运土石,而《愚公移山》上称“箕畚”。小时候曾用畚箕挑沙,箕口以锄头拍平,走路时不能太晃动。在南方吃过簸箕粄,大米浸泡磨成米浆,舀入圆簸箕内,左右摇动均匀,再用猛火蒸熟,然后将一层薄薄的米浆粄皮揭下,放入肉丝、韭菜、豆芽、鲜笋、虾米、香菇等馅,卷成筒状,又称卷粄。
“喏”偶尔也做承领词,郑之珍《目连救母》唱词道:
喏,古云:养儿待老,积谷防饥。
喏,尊姐之言皆是。
也有人将“喏”作感叹之用。宋人汪远之,在家排行第八,屡试不中,人讥笑他为“汪八”。赴省试,其兄在家得梦,有使者骑马到来,立于檐庭之下呼报:“十年勤苦无人问,一日成名天下知,八解元过省。喏,喏。”十年勤苦无人问,一日成名天下知。自古如此,不独宋朝如此。
读孙楷第先生《沧州集》,说江南如湖州、扬州、苏州、松江等地,尤谓作揖为唱喏。别乡不知道,老苏州风俗,除夕夜里祭祖,还有老人让孩子对祖先行礼叫唱喏。上海崇明也有乡民将祭拜祖宗时的磕头叫作唱喏。友人告诉我说,今日之唱喏和古人不同,只是祭拜神灵或祖先方才如此行礼,左手握右拳,置于胸前,作揖三次,口中小声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