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龙》是“小河丁丁少年西峒”系列的第8本,距离第一本《水獭男孩》面市已近10年,如果算上小河丁丁在《少年文艺》发表的西峒短篇创作“探索期”,我与西峒的渊源竟已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为初中生。
其间何尝没有接收过作者的焦虑和质疑:会不会自我重复?还能写出新意吗?要不要放弃,重启新系列……当然,更多的还是灵感萌发的雀跃,邮件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里尔克式的诗意欢呼:“我认出风暴,激动如大海。”
比如去年儿童节收到的这封:“从一本1980年手刻油印的《零陵花鼓戏主要传统唱腔选录》里,发现了《板凳龙》,感觉像是挖到珍宝一样。花鼓戏,大多说婚姻家庭、邻里关系、贫富差异、生产劳动等等,想不到有一出孩子的戏。更想不到,“板凳龙”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有,而湖南花鼓戏,是国家级的非遗。这些都不是事先瞄准的,如果事先瞄着非遗去写,那样急功近利,就不自在、不纯文学了。而是本来我要写这个,故事里要出现这个,而它刚好是非遗,就顺其自然。”
半年后,我收到了这“顺其自然”的结果。看完初稿,我又一次被小河丁丁澎湃的文学表现力所惊艳,并不是我“顺其自然”想到的曾经《醉演》的丁丁爸爸超越平凡农事热心戏剧,或者类似《葱王》《唢呐王》,和《小鲁班》里木蠹公公这样隐于市的高手电光石火般神龙摆尾,甚至不是天真烂漫的丁丁从花鼓戏路人甲进阶的童年励志,而是创造性地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元素,与经典儿童文学母题巧妙融合,带来笑点与泪点纵横交错的阅读体验,于开怀游戏中悄然抵达对成长、对人生的永恒探索。
第一章幕布拉开,狐狸妹妹缠着妈妈,要学习如何变成人。古今中外,变人题材在儿童文学中比比皆是,不仅美猴王变成了取经团队的大师兄,“少年西峒”系列中《雾跑山》甚至有把变人理想作为基因遗传的松鼠家族。在小河丁丁的短篇里,小孩子和小动物几无二致,常常有陌生的玩伴蓦然出现,捉迷藏、摘野果、吃粑粑……宾主尽欢,挥手告别时才恍然觉察飞身入林的背影绝非想象中的深山小孩。
小时候看匹诺曹为了变成真正的小男孩克己复礼,知道对于读者,其中蕴含着类似《狼来了》那样的教育意义。那么,站在匹诺曹的立场,为什么要变成人呢?《板凳龙》里的狐狸母女采蘑菇,生火做饭,白米饭搭配鲜蘑菇,完完全全是人间烟火气。母女二人与其说在扮演人,不如说是自创乌托邦,丰衣足食,悠然自得。书里的其它小野兽,麂子、野猪、熊,甚至癞蛤蟆,跑得都比人快,琐碎俗务不沾身,大山里吃的喝的应有尽有,连毛柴都不必砍,赶集赚的钱也没地方用,真正实现了“财务自由”,但它们还是一心要变人。
随着情节推进,变人的梦想达成了逻辑自洽:它们是在追求温饱之上的精神满足。花鼓戏并非简单的唱念做打,已然作为精神生活的代言符号。对生计而言,参天大树不如稻黍稷麦菽,但谁也无法拒绝仰视崇高带来的心灵震撼。如同原始人类完成一天的狩猎,要围着篝火跳舞。一场戏剧,用诸多艺术元素展现人生百味,足以让人跳出单调日常和狭隘空间,眺望丰饶和广袤。从看戏,到演戏,从单纯的接受客体跻身极具成就感的创作主体,精神领域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实现质的飞跃。
西峒桃源般的氛围感,不仅仅缘自地理风貌的山清水秀,更因为天人合一的圆融和谐,“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丁丁可以随时和来访的陌生“人”做朋友,成年人亦是如此,友善宽厚是个性,更是家风、民风。这里的人拥有朴素的幸福观,劳作时不遗余力,汗滴禾下土,放下锄头,随时可以点燃让自己快乐的篝火。美术编辑在封面和扉页设计了源源不绝的舞龙队伍,是吻合“板凳龙”的主题,更是呼应西峒文化中的众乐乐特征。鱼老师、游老师,结伴看戏的汉人瑶人是这样,膀大腰圆、变成人能挑200斤重担的熊叔叔也不例外。他会逗小孩子玩,也乐于和小孩子一起玩。听说小孩子要去看戏,戏瘾战胜一切,顾不上作为大人理应秉持的“安全第一”,只顾着申请同行。连小孩子都忍不住嘻嘻哈哈调侃他:“你怎么都不劝劝我们啊?”他马上回答:“刚刚劝过了呀。”未泯童心跃然纸上。大家想看戏看不到,自己学着演。他不声不响跑了趟县城,倾囊而出买来乐器,组织大伙儿排练。从名利之类的身外物寻找快乐,难免面临严重的边际效用递减,只有真正的欢喜心能给快乐篝火增添柴火,始终照亮世界。
(作者系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文学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