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影山河：电影与抗战》一书的“余论”中，作者秦翼谦逊地将这部作品称为“还存在许多疏漏的小书”，并坦言其研究“只涉及中国电影历史发展中的一小段”。虽然研究范围有限，但聚焦抗战时期的中国电影意义重大。因为电影是记录时代的重要载体，重新审视那个时期的影片，打捞散落四方的影人故事，正是该书所做的探索。这些工作为我们理解古老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浴火重生，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值此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这部26万字的著作彰显出作者深厚的研究积淀与学术匠心。而这些从历史光影中唤醒的精神与力量，不仅是对过往的致敬，更能照亮当下，激励我们在文化传承中坚守初心，在时代征程中凝聚力量，让那段烽火岁月中的民族韧性与文化自觉，成为今日之中国砥砺前行的精神养分。

影史流脉的前因后果

关于抗战时期的中国电影，学界已有诸多研究成果。该书的亮点在于，既以全景式“构图”呈现历史全貌，又力图突破陈规，以创新视角展开论述。通览全书会发现：一方面，部分熟悉的事件与人物在新历史观下得到重新阐释；另一方面，大量新史料的补充让历史叙事更具厚度、立体感与生命力。

该书的创新意识与学术价值贯穿各章节。“导言”部分阐明作者的史学观与方法论，强调电影史作为抗战史宏大叙事的重要一页，虽篇幅有限却意义深远，为全书奠定了论述基调。第一章从抗战前中国电影的发轫阶段切入，清晰梳理了抗战电影诞生的前提基础，以及中国电影人为迎接全面抗战完成的准备工作。第二章聚焦“镜头下的抗战”，系统呈现故事片、纪录片等多种影像样态，揭示出这一时期的电影已突破影院放映的行业局限，延伸至更广阔的社会领域。第三章讲述“大后方”电影业的发展，客观还原了历史全貌。第四章讲述人民电影的筚路蓝缕之路，这部分内容尤为值得关注。在笔者看来，包括电影事业在内的延安文艺，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本土探索，它实现了左翼文学和电影运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度融合。

第五、六章拨开“历史的迷雾”，聚焦“孤岛电影”的浮沉轨迹，其论述坚守三大原则：一是鲜明的民族立场，即统一战线；二是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复现历史语境；三是在复杂叙事中恪守价值判断的底线。第七章将视野转向东三省及其他沦陷区，深刻剖析敌伪如何在电影领域以“影业对手”为伪装，与我方展开隐蔽而激烈的文化博弈与意识形态角力。“余论”部分则着眼于抗战对中国电影史的深远塑造力，作者提出，1949年后，人民电影成为国家文化建设的重要力量，其根基皆源于抗战时期对电影业与电影人的淬炼。通过上述层层递进的考察，该书最终确立了抗战电影史独特的历史叙述框架与评判逻辑。

影业钩沉的景深渐显

该书另一突出贡献在于，对电影作为特殊工业形态的自身特点给予了充分关注与深入阐述。电影史写作常聚焦于作品与作者，而一个关键却常被大众忽视或认知不足的事实是：当时的中国工业体系远不足以支撑电影生产。为此，该书系统梳理大量史料，多维度呈现战争对电影工业的宏观影响、不同政治力量推行的电影管理政策，以及战时电影业独特的经营与生产模式。为增强论述的说服力与研究价值，作者精心制作图表，通过量化分析与直观呈现相结合的方式，清晰勾勒出抗战电影产业的发展脉络。以核心生产资料胶片为例：在抗战烽火下，胶片的来源、获取途径、质量与价格直接关乎电影业的存续。围绕胶片资源，各方力量展开了反复而复杂的博弈与争夺，并迅速蔓延至发行、宣传等环节，实质上演变为一场文化战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延安电影工作者连获取摄影机都需经过更为艰难的政治斡旋与国际援助。

正是基于对电影工业属性的深刻认知，该书得以对抗战时期数量可观的商业片做出更为客观公允且细致入微的评价。在具体而微的战时文化生态中，商业片既是必要的生存策略，又可能为意识形态斗争开辟出隐秘的空间。孤岛电影便有不少采用“身在曹营心在汉”策略的案例，抗战电影的复杂性与微妙性，恰在这种近乎“潜伏”的叙事中得以生动呈现。

商业片的定位自然催生了类型片的发展。在中国电影发展的初期阶段，彼时的类型化探索实则比今人想象更具先锋意识。书中特别提到，甚至科幻片这一类型，都在抗战时期顽强萌芽。此外，伊文思与中国影像的深厚渊源，在国际共运与左翼运动的宏大背景下更显浓墨重彩，为中国电影史有机融入世界电影史脉络提供了关键链接。通过上述层层剖析，该书成功将抗战电影史所蕴含的丰富“景深”清晰而立体地推至读者眼前。

影论写作的字里行间

历史的写作，既是一种叙事，又是一种论说。该书在这一点上尤其值得称道。翻阅各章节时，读者常会在字里行间发现作者的史家洞见，进而有所会心。这无疑得益于两位作者多年的思考积淀，他们始终将抗战电影置于更宏阔的历史与文化结构中审视。比如，将鲁迅所译《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及译者附记列为重要文献，论证其对左翼电影评论的影响。又如引述当代学者李零对费穆《孔夫子》的解读，这些都体现出超越电影圈的学术视野与笔力。

再如对古装片的分析，该书在梳理作品与作者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其与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基因关联，瞬间打开了理解其文化身份与价值的思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将卜万苍提出的“中国型”视为一种文化身份的自觉、一次艺术范式探索的呼吁，这一判断与我们当下对该问题的认知形成了清晰的呼应。

书中还正视了诸多历史遗憾：有些是影史文献的残缺，如纪录片《中国万岁》《延安与八路军》的失传；有些是电影工作者的牺牲，如延安电影团的马似友，英年早逝于东北黑土地。这些遗憾同样构成了抗战电影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对抗战题材的呈现与主题的开掘，成为中国电影史上耀眼的篇章。一代中国电影人用影像书写了中华民族的心灵史。而抗战电影留下的历史遗憾，终究需要当代中国电影人来弥补和超越。

（作者系中国电影资料馆电影文化研究部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