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我的父亲在拍卖会上以六千万的价格买下一幅名为《正方形》的画作,署名利马斯·维奇的画师名不见经传,在艺术史上几乎没有一席之地。我很好奇父亲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拍下这幅作品——正如你所见,一张白纸的中心画着一个简单的正方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要我说,即使没有上过学的小孩也能完成这样的画作,依此类推,“三角形”“圆形”“梯形”……所有形状都可单独成为一件新的艺术品,这无疑令我感到讽刺。
我在书房里翻阅艺术史,不论哪本正史中都没有出现利马斯·维奇的名字,倒是在网上查阅到了一段简短的词条:利马斯·维奇,东欧现代不出名画家,于2000年创作《正方形》,随后消失于公众视野,至今无消息。父亲显然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把我拉到画前说:“猜猜看,这个正方形的边长是多少?”
我说:“我不确定,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五厘米,只要我用尺子测量一下就好了。”
父亲说:“那是最愚蠢的做法。”还没等我开口,他又继续问道:“看见这个正方形,你会想起什么?”
我说:“如果要从艺术方面谈论正方形,我会想到弗兰克·斯特拉纯净的黑色绘画,如同生命轮回一样的正方形互相束缚,既在扩大又在缩小。可利马斯·维奇的正方形是凝固的、静止的,由四条普通而简短的线构成,像是撒了一个‘极简主义’的谎言。”
“但正方形是人类伟大的发明。”父亲说,“世界不会创造直线。所有自然的事物都带着某种必要的残缺,鱼鳞、树干、乌云、风以及时间……你能想象它们是绝对的直线与绝对的圆形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利马斯·维奇在记录一项人类独特的‘发明’,就像记录一条数学定理和语法规则一样。不过,这样的记录对我而言没有多少启发的意义。”我说,“很难理解,它价值六千万元。”
“我无法让你产生与我一样的体验,但我愿意将它的昂贵之处告诉你。它不是贴在墙上会腐烂的香蕉,也不像杜尚的小便池瓦解人们对美的认识。”父亲说,“如果你读过《这不是一只烟斗》,就会认识到,比起耍小聪明的玛格丽特——用‘这不是一只烟斗’来命名一幅与烟斗有关的画作,利马斯·维奇则要诚实得多,画布上是一个正方形,便以‘正方形’为名。他知道我们进入了意义之无的时代,不是因为生活中的事物直接失去了意义,而是过度的引申、阐释、延展使得‘意义’极度地扩大了,词语与物体之间固定的内涵便会逐渐失效。利马斯·维奇的正方形是在重申词语的有效性,正方形需要以正方形的形式出现,而不是以‘和谐、正义、完美’的寓意出现。试着想想,世界上第一个创造正方形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第一个正方形出现的意义是为了什么——如今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吗?”
尽管如此,可我觉得利马斯·维奇进入了他自己的悖论中,因为,只有经过解释,才能得出这看似简单的结论——回归事物本来的意义。如果没有其中的环节,那这样的正方形对观众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这正是利马斯·维奇聪明的地方——用他所反对的方式反对他所反对的。父亲说,他反对的不是大众,而是那群艺术家,只有用这种形式,让艺术家们对“正方形”进行阐释,然后在阐述中自我批评,他的目的达到了。不过,除去批判,利马斯·维奇的画技也是无人能敌的,还记得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吗?猜猜这个正方形的边长。
我说:“大概三厘米。”
“不够准确。”父亲说。
“也许三点五厘米,我实在不知道。”我说。
“你在用惯有的思维去估测它的边长,利马斯·维奇的想法可不会那么简单。从历史上第一个正方形出现以来,我们都达成了一种共识:物体的边长是有限的,可被测量的。但利马斯·维奇创作的这个正方形却并非如此,他在用无限去画出有限,画上正方形边长是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也就是π。所以,看似有尽头的四条边,其实是无限的,它们的内部正在朝着无穷精密的方向延伸,正方形正在画上运动——它们永远到达不了数字的尽头,可是,我们只看见了正方形被放大的局部,也就是那3.14部分的线段,而将那最精巧的部分忽略了,很遗憾,我们只能在想象中构建正方形的细部。”
“可是,只有线段才能组成几何图形,既然利马斯·维奇画的四条边都在运动,它们就不可能首尾相连。”我说。
父亲说,每一条边的起点存在于另一条边不可见的终点。他们的起点也同时是终点。每扩展一个数字,π就使自身更加具体,更趋近于完美精细的线段——尽管我们无法抵达π的数字终点。父亲说,人们看见的现实物体都有准确的数值吗?一辆车的长度、一双鞋子的大小、一座山的高度,它们精确无误吗?显然不是,但你仍会说,那是一辆车、一双鞋子、一座山,对吧。你看见了正方形,仍会说,这是一个正方形。没有人能说出任何一件物体最精确的刻度,但仍然承认那是他们所见之物。触摸到有边界的冰,不断软化的纸,它们由线段构成吗?不,一切都模糊不清,物体的长度、大小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延长、缩短、茂盛、枯萎……永恒无尽头。你可以这样理解:它并不是一个完成的正方形,而是一个不断接近完成的正方形。父亲说,利马斯·维奇在追寻事物之间的绝对界限,谁走到无限的尽头,谁就感知了真实,不过,在永恒面前,我们的所知所得是多么微不足道,只能任由线段在画布上自我探索。现在你还会觉得用六千万买下一个边长为π的正方形是错误的事吗?
“一个正在运动的正方形……”我说,“所以它是一个有生命的正方形吗?”
“的确如此。”父亲说。
我将《正方形》搬进了画房,每当我不知道如何作画时,便会凝视那无穷的边长,想象自己变成了一粒原子,如同进入黑色的时空隧道,去追寻另一条线的起点。
长久的凝视使我逐渐丧失空间感,如果我懂得直角的意义,能够在黑色线条里看见光,能够琢磨透彻四条线段的组合方式,那么这趟穿越的旅程会很轻松。显然我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两条平行的边之间是否有引力存在,还是说,它们在互相排斥,我也不知道画布上空白的部分有多少隐藏的正方形,我甚至不知道正方形是什么,到底是谁发明了它,这锋利的线让我感到痛苦,以至于我的大脑不断被它的尖角抵触。
我的脑海里持续闪烁着与利马斯·维奇有关的一切,他潜入我的梦境,分裂我的语言,每当我睁开眼,看见桌子、门、窗户、天花板、架子、地砖、街上的招牌、汉字、花台、牛奶盒、扣子……我的眼中到处都是正方形的变体。一旦我闭上眼,它就以噩梦的方式重现,将我引诱至平面几何的空间。
绘画成了令我厌恶的事,我停笔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当初选择绘画是件错误的事,我对艺术没有任何贡献,我画不出画来——这些令我怀疑的现实需要我去复制吗?我坐在空旷的窗边,地上的颜料盒已经干裂,画布落满灰尘,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直到月光洒进画室,照在《正方形》上,我的视线从空白的部分转移到正方形的线条上,那些线条好像有了影子,它们从画布上脱离出来,在空中织成一张密集的网,收罗附近的光芒,它们在靠近我,好像要将我捆住,丢弃于海中——我听见了水的声音,物体坠落水中消失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早已离我而去的父亲,在银色月光下,一切迷惘都化成泡沫。于是我取下《正方形》,擦去了虚构的“利马斯·维奇”的名字,趁着夜晚的光辉,我得把未完成的作品补充完整,一点点扩展出另一个世界,我知道父亲正在那里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