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艺谭

当历史在音符中醒来

——第37届中国·哈尔滨之夏音乐会随感

第37届中国·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式演出现场

□刘元举

我又一次来到了哈尔滨大剧院。晚风轻拂,带着江水特有的温润与浩渺。如果说冬季的哈尔滨是冰雪雕琢的琉璃世界,那么盛夏的哈尔滨,便是由音乐与鲜花织就的华彩锦绣;是白云与江声亘古绵长的对白。在这座音乐泽被的城市,其夏日的魅力,正伴随着第37届中国·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式的演出而流光溢彩。

随着八方人流,我步入这个被江水深情偎依的大剧院,准备见证“让世界听见哈夏”的精彩演出。穿过充满东方意蕴的门廊,踏上台阶旋入观众席,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不禁唤起我记忆中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新奇感。

那时大剧院刚刚开业,进到这个隐约飘散着木质与油香的神秘空间,我见到了祖宾·梅塔,并与之合影留念。我也在观众席上见过爱丽丝·勋菲尔德,那位端坐在轮椅上,一头波浪金发伴着璀亮笑容的老人。那一年,她专程从美国洛杉矶赶来,出席2014年的哈尔滨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这位有着国际声誉的音乐老人当时已90岁高龄。令人惋惜的是,她于2019年辞世。后来,她架起小提琴,与大提琴家的妹妹一起定格在历史舞台的最美瞬间化为一座雕像,屹立在松花江南岸的音乐厅广场上……

如今,勋菲尔德弦乐赛事已如她所愿,于2016年正式永久落户哈尔滨,并融入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拥有了越来越大的国际影响力。2025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喊出了“让世界听见哈夏”的主题口号,想必与数天前第69届世界国际音乐比赛联盟年会首次选择在这里召开也不无关系。与会者多为世界各国的知名音乐家和当红演奏家,他们为这座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正如比赛联盟主席凯恩瑞斯在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式上的致辞:“哈尔滨历经百年发展,这座屹立于中东铁路历史轨迹上的城市,承载着百年东西方文明的对话基因。”

上一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开幕演出,我也是在这里领略了汤沐海先生指挥的哈尔滨交响乐团的魅力。这个乐团有着一个特殊的称谓“老哈响”,这是百年交响乐文化的见证。那是1908年,伴随着中东铁路的汽笛声,“哈尔滨(中)东清铁路管理局交响乐团”诞生。从此,西方古典音乐落户在这座松花江畔的新兴城市。近年来,“老哈响”这家百年交响乐团不断从国内外引入优秀人才,多个新面孔在舞台队列中交替,使“老哈响”的新声音为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开幕演出注入了鲜亮颜色。

汤沐海是位激情飞扬的指挥家。一头标志性的长发,在指挥到情绪高亢时如浪花飞迸。与他一同出场的王刚是他的同龄人,当年因播讲作家陈玙的长篇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而受到全国听众的喜欢,如今,他作为讲述人带来的交响音画《光阴赞美诗》,为舞台更增添了历史的纵深感。

弦乐如江波低语,管乐似岁月回响。舞台光影流转,英勇不屈的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李兆麟……这一个个丰碑耸立的影像,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中,伴着大提琴低吟、巴扬啼血和阿列克姗德拉·霍达科芙斯卡娅的萨克斯演奏,如泣如诉,令听众仿佛置身于战火撕裂的松花江畔,好似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逃难人群,在悲怆深沉的《松花江上》的旋律中震颤的悲鸣——“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由歌唱家郭蓉唱出的深沉咏叹,不仅仅是乐谱上的符号,更是1931年秋沈阳沦陷后,流亡学生踉跄着身影的哭诉,是词曲作家张寒晖在西安的陋室中悲愤交加的笔尖战栗。这旋律,穿透了时间壁垒,让松花江百年前的呜咽,回荡在今夜的殿堂。

哈尔滨知名音乐学者刘学清先生,近期一直在做抗战音乐讲座,他告诉我,江陵创作了《流亡曲》(又名《离家》)的歌词后,刘雪庵激动地在颠簸的船上完成了谱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我们的祖国已整个在动荡。”他说,这首歌承接了《松花江上》,叙述了受日军迫害的同胞离开故土、四处流亡,最后醒悟、誓死抗争的艰辛历程。

如同黑云碾压的江面泛起了波澜,舞台上出现了新创音乐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选段《茫茫夜》。诡谲的灯光营造出日据时期哈尔滨的压抑与暗流汹涌。这让我一下子想起陈玙先生。那一年他50来岁,担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他长住鞍山,每次来到沈阳,都会到我们位于大帅府的《鸭绿江》编辑部坐坐。他豪爽健谈,说当时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是写哈尔滨的。这便是两年后拿出来的71万字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经《哈尔滨日报》连载而一时洛阳纸贵。

亦师亦友的陈玙先生,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但他的作品依然能以音乐剧的形式活跃在舞台上,获得恒久的艺术生命。我还清楚记得,陈老前辈一张宽额阔面上的坦荡笑容,还有他腮边那两个伴有皱纹的酒窝儿。我把他那酒窝喻作松花江上的旋涡,随江水的亢奋而旋出特有的感染力。

从“茫茫夜”的舞台到哈尔滨音乐博物馆,同为一处建筑空间、同讲一个故事。古稀之年的苗馆长,满腔热情地带我们参观了这座音乐博物馆。这是一座凝聚音乐之城浓浓情怀的场馆,红色的气质耀动着熠熠光芒——陈雷、于天放的手记,那是抗战烈火中熏蒸的毛笔字《露营歌》。字里行间,如跳动的炉火:“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陈雷的字迹除了劲风豪掠般的力度之外,更有一种内秀的隽美。一如照片上他的相貌。这样五官精致的“秀才”却能在战火中舍生忘死。

于天放更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是抗联领导人李兆麟的战友,曾率领抗联部队横扫松嫩平原。他与李兆麟、陈雷共同创作的东北抗联军歌《露营之歌》,仅一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就被神州铭记。他奇迹般地从日本宪兵队的牢房逃脱,被毛泽东称赞为“大智大勇,人民英雄”。

很难想象,李兆麟不仅有着一腔热血照汗青的勇毅,更有着满腹的艺术才华。展馆中陈列着抗联老战士李敏选编的《东北抗日联军歌曲选》。书中收录的歌曲,皆出自骁勇善战的抗战英雄之手,他们个个文武兼备,挥刀拔剑般从容挥洒笔墨,写出脍炙人口的抗战歌曲。

在音乐博物馆的一面音乐家肖像陈列壁上,我依次见到了松花江水滋润的著名音乐家。这里有抗战时期的词曲作者,也有新中国的重要作曲家,如写出《地道战》主题曲和《映山红》的傅庚辰先生,如哈尔滨之夏发起人、中国歌剧史上第一位获得世界歌剧演员资格证的张权女士等。令我驻足的还有年逾九旬仍然笔耕不辍,创作了小提琴独奏曲《中原畅想曲》的薛澄潜先生。这位童年时亲历日军轰炸他的故乡河南卢氏县的音乐家所创作的《中原畅想曲》里,除了丰富的地方戏曲元素之外,我还听出了那深沉的悲鸣与叩问,这何尝不是源自他童年的悲愤记忆?而经他改编的《赞歌》《沂蒙颂》《乌苏里船歌》等几十首小提琴作品,那浑厚与丰富的美学表达,也皆源于他的人生阅历:经历了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响应祖国召唤奔赴北大荒,成为10万官兵中的优秀一员。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他仍然笔耕不辍。我曾在哈尔滨音乐厅倾听了他的专场音乐会,登台的小提琴演奏家皆为他多年教出来的学生。这些学生分布在世界各地,有的已经是欧美名团的演奏家。这些优秀的学子从海内外赶来为恩师演奏,现场气氛十分感人。而他沾染着烽火硝烟、饱蘸着浩荡江水写就的这些珍贵音乐作品,也即将结集出版。就在刚刚结束的2025哈尔滨勋菲尔德弦乐比赛上,他改编的小提琴曲《沂蒙颂》成为海内外参赛小提琴选手进入二轮比赛时必演的中国曲目。他的作品旋律优美动人,经过30多位不同国度选手的深情演奏,让我有了更深的印象。评委罗曼·金特别赞赏中国选手演奏的《沂蒙颂》,认为具有“如水流般深邃而有力的特质”。哈尔滨之夏期间举办的国际勋菲尔德赛事,被视为一座以音乐为桥梁的赛事,不仅印证着中国音乐文化从“引进来”到“走出去”的从容蜕变与坚定自信,也昭示着,那些从血火焦土中萌蘖而生的音符,从未被时光湮没,反而在新时代的土壤里,绽放出跨越国界的华彩。

开幕式演出的最后一组节目,仍然是环绕江水的交响音画《梦萦母亲河》。从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到童声合唱《乌苏里船歌》,船与江水的律动,摇荡着我的思绪。

回溯20世纪早期,哈尔滨的音乐版图沿江而设——铁路俱乐部、道里区商务会所、马迭尔宾馆、董事会公园(兆麟公园)、道外区公园、南岗区公园、亚细亚电影院等处,如今仍被资深的音乐人津津道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董事会公园(为纪念抗日名将李兆麟而命名为兆麟公园),在这里举办的露天演出,曾影响了几代音乐人。

据载,当时学生们放学后时常来到这里,为在舞台前欣赏俄侨四重奏音乐家演奏的音乐作品而久久伫立。这些学生中就有后来的哈尔滨音乐家刘珠玺和中央乐团小提琴家黄奎弟。

1946年,延安鲁艺还曾在这个露天场地演出过《黄河大合唱》和歌剧《白毛女》。500人的专业演出队伍声势如惊涛拍岸。《白毛女》连演数月,台下观众跟着剧情落泪、愤怒,许多人看完就报名参军。音乐的力量在这座城市里转化成了革命的斗志。

从这个露天剧场到青年宫不过一箭之地。半弧状的主楼高耸如塔,两侧翼楼如雁翅舒展。朱德的题字,为这座新中国的青春建筑,更增加了文化内涵。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就是在这里脱颖而出。那是1961年8月5日,首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原为年度性节庆,1994年改为两年一届。2000年8月,第26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向国际化大大迈进了一步。到了2016年,第33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已形成六大板块、千余场演出的规模格局。

“我的音乐之门是在哈尔滨打开的。”“西部歌王”王洛宾曾这样说过。13岁时,王洛宾从北京来到哈尔滨,在横道河子铁路上当信号员。那时他经常在工休时来到中央大街看各种演出,后来有幸结识了剧作家塞克。剧作家欣赏少年的才华,不仅将心爱的吉他相赠,还在话剧《北归》演出时,鼓励王洛宾作曲。王洛宾由此创作出人生中第一支曲子《离别情谊》。许多年之后,另一位小提琴少年薛苏里也在松花江畔迎来机遇。他在青年宫的舞台架起小提琴,深情演奏历经漫长岁月的沉寂而重新奏响的《梁祝》,千余人的座席没有虚待。那美丽的旋律,在少年薛苏里的琴弦上,如同开冰的松花江水,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连演三场,场场爆满。自此,这位小提琴演奏家便从松花江走向上海音乐学院,走向中央乐团,走向世界舞台。

“乌苏里江水,长又长——”悬崖跌瀑般的童声合唱,将我的思绪拽回到大剧院的舞台。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开幕演出接近尾声时,一群少年的大合唱魅力迸溅,引发了现场观众的欢呼,令人回味无穷。

由于多次走进这座音乐之城,多次漫步在松花江畔,我对这座城市的季风都有了熟稔的感觉。松花江畔有着城市最好的散步绿道,岸边绿树红花,时常能遇到银发老人围在一起演奏四重奏,也常能在风中谛听到节奏欢快的手风琴声。这些乐音不仅被江水浸润,更浸透了我的心田。当地朋友说,在哈尔滨每条街衢、每个角落,甚至每块面包石上都有音符,只要你屏息静听。而我却说,这座城市的最好音乐在松花江上。

建筑铸魂,音乐传情。奔流不息的松花江,承载着古今情怀,昼夜咏唱。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一个遗憾:那就是由哈尔滨交响乐团委约作曲家臧婷创作的《松花江组曲》,曾分别在哈尔滨和北京国家大剧院等地上演,我却因在外地而错失机会没有听到。此番即将结束行旅之时,我联系上了臧婷。她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姑娘,一直渴望为家乡写一部作品,让更多人听见松花江的声音。听过这部作品的人纷纷赞美:《松花江组曲》不仅是一部音乐作品,更是一部用音符书写的历史长卷。8月6日,在本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哈尔滨音乐日专场演出中,这部组曲的第一乐章作为整场演出的第一支曲目在哈尔滨音乐厅奏响,将它承载着的红色记忆、民族文化与自然之美传递给世界。

世界上每一个著名的音乐之城,都有一条美丽的河流缠绕相伴,不离不弃,维也纳有多瑙河,巴黎有塞纳河,科隆是莱茵河,布拉格是伏尔塔瓦河。5年前,我随深圳交响乐团在布拉格演出,所有空隙时间我都用到了河边。离开布拉格那天,我感觉那条美丽的河流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大客车逶迤闪动。感慨之下我写出散文《走不出的伏尔塔瓦河》。

这种难舍之情,与我离开哈尔滨的那天清晨,是相通的。

(作者系作家、深圳交响乐团驻团艺术家)

2025-08-22 ——第37届中国·哈尔滨之夏音乐会随感 1 1 文艺报 content80568.html 1 当历史在音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