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民族文艺

故乡的群山和草原照亮我的心

□阿尼苏(蒙古族)

阿尼苏,1985年生于内蒙古科右中旗,蒙古族。小说见于《民族文学》《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长江文艺》《草原》《芙蓉》《作家》《作品》等,中短篇小说集《夜牧人》入选2025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

我出生的村子名叫西日嘎,在内蒙古科右中旗、大兴安岭南麓、科尔沁草原腹地。这里有连绵的群山、平坦的草原、清澈的河流、茂密的树林。山与山之间开阔舒朗。无论爬上哪一座山,都能望见遥远的天际。我从小追逐着山顶的白云长大,它像飞奔在天空上的一匹纯白色的马。

西日嘎常年干旱,从干硬的土里生长出来的青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一根根顽强地挺立着。这里的人畜也极度耐旱、耐痛、耐寂寞。在我童年记忆中,阿爸和额吉有时劳作一天,不喝水、不说话,也不喊疼。

山沟里的村庄与世隔绝,谁都不知道那扬沙的土路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但我并不觉得无聊,而是被荒野的寂寥、空旷深深迷住。我从小喜欢读故事。那时家里订阅了三种杂志,蒙古语版的《潮洛濛》《纳荷芽》和汉语版的《看世界》。

额吉说:“我们虽然生活在山沟里,也要尽可能地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喜欢在白杨林里回味读过的故事,身边只有小黑狗陪我。这只狗在我家生活了十几年。我读五年级时,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在灶房吃馒头,它缓缓走过来。我揪几块馒头给它,它没有吃,又缓缓离开了。等我午睡醒来,它已经倒在院门口。哥哥用铁锹端着它僵硬的身体,领着我爬上村前的毕勒古泰山顶,挖坑埋葬了它。后来,有人在毕勒古泰山顶上建了一座大敖包。除了我和哥哥,谁也不知道敖包下面躺着一只小黑狗。

我不善言谈,加上性格沉默,有些同学和村民便叫我“傻子”。我天生迟钝,对此无感,有时还迎着嘲笑声走过去。爷爷去世前一天下午,摸着我的头说:“爷爷要去德巴占(天堂)了。”第二天,载着红色棺材的拖拉机驶向白兴吐村,亲戚们放声大哭,只有我呆呆地看着大家。棺材沉入土里,人们开始哄抢坟前的糕饼,说是抢到的越多,获得的福报就越多。我一个也没抢。

有个大人说:“这孩子,不抢福报,真傻。”

我问:“如果福报可以抢,你们这不是把爷爷的福报都抢走了吗?”

他们走后,我望着荒野,莫名地难过。直到夜里,我才躲进仓房哭起来。

即使我已长大成人、自认为言行举止与他人并无两样时,“呆子”“傻子”之类的称呼仍旧伴随着我,但我对此依旧无感,仿佛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可到了夜里,我又因为无法安放这些称呼而心神不宁。

七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押运公司上班,工作极其单调,每天端着枪坐着运钞车往返于各个银行。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同事们很少交流。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和一闪即逝的街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望。于是我开始用文字表达感受。我在防弹衣胸前的大口袋里装上纸笔,一有空就拿出来写点文字,有时几句,有时一大段。这些文字全部来源于故乡西日嘎。当我的第一篇散文在一家报纸的副刊发表后,我更加用力、用心地写。这时,我还不知道故乡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在不断地回忆着童年,感觉没有童年回忆的注入,写什么都是苍白的。于是群山、旷野、白杨林、小黑狗、灰牛犊,还有那条季节性水流,一一成为我笔下的主角。这时,我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嘲讽了。

两年后,我到一家私立学校当老师。我不再满足于零碎的文字,尝试写篇幅更长的文章。我住在小城,与故乡相隔四百多里,却仍能闻到故乡青草的味道。也许,我是第一个把西日嘎当成草原来写的人。起初,我多少有所顾忌,毕竟西日嘎更像山区,可后来读到“丘陵草原”“山地草原”等术语后,西日嘎平展展地出现在我眼前,那些硬硬的青草柔软地覆盖着每一座山。我更加坚信自己的感受:文学是感受的艺术,西日嘎就是草原。我在我的第一篇小说《西日嘎》中,写西日嘎草原有另一种美,“一种干涩的美,一种挣扎的美,一种孤独的美,一种呼啸的美”。这是我非常真实的感受。我也因此理解了艾米莉·勃朗特为什么能把约克郡荒野写得那么迷人。因为那里不仅是她生活过的地方,更是容纳她的地方。荒凉和残酷的土地并不一定让人绝望,有时会带来巨大的抚慰。这种抚慰能抵挡冷夜的风雨,更可抵御人生的风雨。前些年,我走入低谷,但与此同时,那些温暖的文字陪伴着我,给了我莫大的力量。不知不觉间,我也逐渐地走在用文字救赎自我的路上。

我至今写过的所有小说的根都在故乡。今年初我动笔写了中篇小说《风中胡弦》,写一个乌力格尔大师的一生。我想通过这篇小说,试图对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农牧民进行精神解读。写这篇小说时,我常忘记时间,把黄昏当成清晨,从深夜写到黎明,累得歪倒在椅子里抱着键盘写,我已经走入小说。其间,我有两次全身发烫,手脚冰凉,像感冒一样。小说写完,我才恢复过来。

我觉得文学更像是心灵笔记,隐秘地记录着时代中的我们。这可能就是文学的价值吧?文学的母体永远是伟大的生活。当我走在人群中,或遥望星空时,我在与自己对话、与这个世界对话。尽管我的语言如此笨拙,但我也想通过文学表达我的困惑和喜悦。

也许,当一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他所表达出来的东西,更像是某种被召唤出来的另一个豁达、辽阔、柔软、无私的自己,从而学会与自己对话,观照自己,进而观照他人。

现在的西日嘎与过去有太多不同,柏油路、砖房、网络……但依旧还是原来的山峦、原来的青草、原来的牛羊、原来的人们……我是其中一个人,也是一根草。无论我以何种形态存在,山顶上始终有云飘过,像那匹纯白色的马。

2025-09-01 □阿尼苏(蒙古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80684.html 1 故乡的群山和草原照亮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