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叔决定对寨子里的路灯进行一次彻底维修。每逢节庆,外出打工的要回来,上学的也要回来,天井寨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好些年前,政府投资十多万元把连接每家每户的路灯给开通了,但日常维护的事还得自家负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地风吹雨打,莫说路灯,就是人也难免有个伤寒感冒。
四叔在寨子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提议大家出点钱,对路灯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整修。
天井寨原本是一个行政村,只有一百多户四百多人口,四叔曾担任村长。如今,与相邻的几个村合并成一个大村后,天井寨成为一个村民小组,四叔便成了村民小组长。
见老半天没有人回应,四叔这才想起来,上午10点大家都在上班,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回信!寨子里的人大多在大城市里打工,不像自己这般自由随性。
四叔今年62岁,二十几岁在村子里当民兵营长,后来当治保主任,当村长、村支书,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天井寨,可以说是天井寨的日子越过越富裕的见证人。四叔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就拿路灯这事来说,这些年就够四叔操心的。当年路灯尚未安装定时器,每天早上按时开,晚上按时关,一不留神就会超时,就会有人提意见浪费了电。后来安装了定时器,到了设定时间,路灯齐刷刷地准时亮起和熄灭。这时,四叔还要按时开启和关闭寨门口的两个高音喇叭。
有了灯光和声音,整个天井寨变得鲜活起来。
2 天井寨最早安装路灯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会儿刚通电不久。土地也刚刚下户,天井寨人激情高涨,清晨伴着星光出门劳作,夜晚披着月色返家。收入日渐丰满,小偷小摸也便趁火打劫。一天夜里,玉跛子起来解手,发现牛圈里的骚牯不见了,忙扯着嗓子大喊:有人偷牛——刹那间,整个寨子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可因昏暗无光,人看不清彼此,最终强盗还是从四叔身边跑掉了。
如果有路灯,强盗肯定跑不掉。这年底,全寨人举手表决,把当年集体林场的分红用于在主要村道上安装路灯。晚上,从对面山坡看天井寨,灯光星星点点,有点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天井寨成了附近十里八寨的榜样。可到年底结算电费时,花费不菲,大家又心疼不已。关掉不开吧,路灯长期闲置,也极易损坏,维修费用将远超电费。最终四叔提议,路灯每晚开启两小时,天黑时开启,就寝时关闭。哪户人家离哪盏路灯最近,就将开关安装在哪户人家,由该户负责路灯的开与关。
村人们入睡时间参差不齐,这完全取决于每个家庭的生活习惯,不可能一声号令便全部熄灯,甚至有人还会忘记关灯,让路灯亮至天明。第二天,四叔便会加以批评,被批评者往往态度诚恳,说:“好的好的,这几天活儿太多,一上床就睡着了。”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他们依旧会忘记,灯泡也常因此被烧坏。此后,这盏路灯大半年都未能亮起。
渐渐地,村人们的收入宽裕了,不再吝啬那点电费。再后来,又有了国家的投入,路灯便更加规范漂亮起来,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了路灯。
夏日,路灯亮起。寨子里的女人吃过晚饭来到鼓楼里,做起了针线活,这是她们暗自较劲的一项活儿。她们一边绣着花鞋垫,一边望着月亮缓缓从山梁滑落,骄傲地对别人说:“咱们绣出的山水花草是世界上最美的。”
瞧见自家的媳妇坐在那里,男人们带上扑克围拢过来凑热闹,只为消遣时间的同时给生活寻求些许小刺激。遇上有争论的时候,他们便向坐在旁边绣着花鞋垫的媳妇求证。媳妇们只顾着手中的花鞋垫,没留意男人们手中的牌,打着圆场敷衍道:“没错没错,都没错!”
这是很长时间里,天井寨夜晚的光景。
3 长光安葬完母亲之后,在乡里的市场旁边相中了一块地,售价为10万元。众人啧啧感叹:“长光有钱啦!这几年在深圳打工发了财。”敬权一直在浙江开餐馆,也在县城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受他俩的影响,整个天井寨的人陆续在外添了房。四叔的儿子也在乡里的集镇上建了房,儿子去浙江打工后,要四叔去照看集镇上的房子,但四叔说天井寨不能少了他,他不能离开。
有人说,整个天井寨的人几乎都搬到了集镇,这集镇啊,该改名叫天井寨,四叔去当村长吧。四叔笑着回应,集镇上的好多人确实来自天井寨,可这地盘并非天井寨的,他只管地盘,不管人。说罢,他自个儿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清明节,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涌回天井寨。这是村子里除春节外最为热闹的日子。大家在杂草丛生的山头寻觅着自己的祖先,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相互寒暄、客套,脸上满是克制的神情。他们宛如远道而来的客人,对这片地方既熟悉又陌生。
十来岁的孩童虽都是老祖宗的子孙,彼此间却互不相识,更不清楚他们共同的祖宗叫什么名字。他们顺着长辈的指引一路前行,不了解天井寨有多少户人家,还有多少亩良田。他们只知道,这里有祖传的几棺墓地,这里曾是他们的故乡。
趁着大家都在,四叔提议道:“不少路灯都有点故障,咱是不是全面检修一下?如今的路灯都很先进了,听说路灯上方有块板,太阳照射一天,就能亮一整个通宵。这个新型路灯挺节省电费的,这会儿整修,国家也有补贴,咱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换换坏掉的灯?”
长光率先表态,说:“做个预算吧,看看需要多少钱,大家凑一凑,这钱就有了。”
四叔早已算好账,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那个破旧的笔记本,戴上眼镜翻到最后的几页,说:“我算了下,平均到每户上,除了政府的补贴外,大概要300块左右。”
长光说:“我赞助两万,这样乡亲们能少花点儿。虽说我们不住在寨子里,但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不能忘了这里是我们的胞衣地。”
也有个别人提出反对意见:“我们人都不住在村子里了,路灯安着还有什么意义?”
立马就遭受大家的攻击:
“老话讲,吃饭不离老屋场,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们的家还是在天井寨!路灯亮着,咱节假日回家时才亮堂。”
“我们虽然人走了,心永远是搬不走的!”
……
还别说,这事儿很快有了着落。端午节之际,路灯终于悉数整修完毕。
望着夜晚明亮的村道,四叔欣慰地笑了。那一盏盏路灯,宛如伫立在村口翘首以盼的老母亲,满心期待着游子归家团聚时爽朗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