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说创作中,反复出现过一些男孩的形象,他们的年龄、形象、性格、经历各不相同,但气质里都带着敏感、脆弱、迷茫。《镜中》里的男孩,也没逃脱这种气质。
仔细一想,《镜中》的男孩与我在一起“生活”好多年了。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喜欢穿长袖衬衫并把领口完全扣上的美术老师。这个老师是从乡下调来的,言语不多,见到每位同事都会讨好地微笑,虽然笑得僵硬。老师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儿子,比我大一岁,但低我一个年级。我的妈妈当时也在学校工作,出于对我未来的一种期冀,送我参加了这位美术老师的周末培训班。我已经忘记他儿子的名字,也许从一开始就没记住过。虽然我们在一起学习,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当然主要原因是他不说话。这对父子的关系似乎并不好,我们一度以为他是哑巴,或者是有智障的孩子。
培训的课间休息,同学们在一起追逐打闹,他儿子也不参与,不是坐在画夹前,就是坐在墙角的一面镜子前。墙角的那面镜子有一米多高,他坐在镜子前发呆,我们猜他是在偷看我们玩游戏,于是故意在他和镜子之间跑来跑去。有一天,不知谁不小心碰倒了镜子,摔成了好多块的碎片。男孩就站在那堆碎片中间,低头看着碎玻璃中的许多个自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一直记得他哭泣的场景,好像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美术老师看到儿子哭,也没吭声,继续忙着手中的事。这对父子过了一年多又走了,我没听说过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也未曾打听他们的去向,后来更是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毫无疑问,《镜中》的男孩,就源于美术老师的儿子留给我的印象。
这两年,我集中进行关于男孩系列的短篇写作,写得很慢。我聚焦的是地方性的挖掘与表达。我在《镜中》依旧将故事背景设置于故乡洞庭湖畔,借助竹林、老墙、雨雾、铁路、墓群等地域特征,构建一个具有强烈地方色彩的空间。这个空间不仅是某个具体的点,也是古远的荆楚大地。这些元素不仅是环境的装饰,也是情感与命运的隐喻。比如那场飓风掰断的竹子,既是一种自然的破坏,也可视作历史的断裂;铁路旁的野地、过鹿坪的夜晚、九龟山的盗墓现场,都是地方性记忆中难以抹去的痕迹。
在我看来,地方性不仅是一种背景设置,更是一种叙事动力。它推动着人物的行动,也制约着他们的选择。而那座老宅的修缮与画展的举办,是物理空间的存在,也是情感与记忆的容器。对于主人公来说,老宅的意义,就在于它是父亲的足迹、童年的阴影、艺术的起点,更是一种无法逃离的精神原乡。
不久前回老家,一位朋友主动聊起《镜中》,问我:“你为什么对盗墓写得那么细?”小说中是有涉及民间文化尤其是盗墓、地方传说等内容,但这并非只是为了增加故事的神秘色彩,我的初衷其实是希望构建一种“非正统的历史叙事”。我与朋友说起了曾经参观湖北省博物馆带给我的影响。我在看到曾侯乙编钟、虎座鸟架鼓、云梦睡虎地秦简等镇馆之宝时被镇住了,尤其是那件战国时期的彩绘漆棺,上面绘有龙凤、神兽、云气,仿佛死者并非逝去,而是乘云驾雾,登仙而去。我还看到了许多关于楚墓的介绍,与中原地区墓葬的规整严谨不同,楚墓往往呈现出一种“乱中有序”的格局,陪葬品中常见漆木器、丝织品、青铜礼器等,体现出楚人“事死如事生”的观念。这种视觉、知识经验影响了我对“镜墙”和“男孩”的设定,镜子同样是通道,连接着现实与虚幻、生者与死者、过去与现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原因站在碎镜子前号啕大哭的男孩,就应该是生活在这样的心灵世界中。
博物馆那些漆木神兽、织锦羽人、青铜神树,无一不充满神秘色彩。它们不是静物,而是具有灵性的存在。我在小说中让父亲在废品站发现云纹罍,它不仅是一件器物,也不只是父亲职业生涯的见证,而是成了男孩艺术生命的起点。父亲的一生正是地方史的一个缩影。他从边缘化的“霉变”专家,到铁路工地上的“捡宝人”,再到死后才被正名的“发现者”,他的专业、他的命运甚至他的死亡,都与这片土地的历史息息相关。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被时代推着走的小人物,但他的坚持与热爱让一段历史得以重现。而男孩成长后的出走与回归,也是对那片土地的一种逃离与重新认同。
再说说老废这个人物。他不是一个简单可以用好或坏来评价的人,应该说他是一个被历史甩出轨道的人。他的瘸腿、他的自嘲、他的江湖气,都是楚地民间智慧的一种体现。老废带着男孩夜访九龟山的那段描写,我试图营造一种虚实交织的氛围。朋友的发问让我意识到,我所写的并非简单的盗墓故事,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考古”——民间的历史的发掘。老废和暗夜游荡的那群盗墓者所代表的是另一种知识与生存方式。他们不是学者,却掌握着一套知识:如何看土质、辨墓气、断年代,如何“读”山形水势。他们中的许多人,本身就是农民、石匠、木工,是有血有肉、有无奈也有欲望的普通人,他们的“手艺”,来自口耳相传的经验。他们的存在,让历史的叙述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这件事说起来颇为神秘,而楚地特有的神秘主义气质,恰是《镜中》叙事的真实土壤。
我从湖北省博物馆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真实的力量”。那些出土文物,无论是来自正规考古还是追缴回流的盗掘品,都承载着一段被掩埋的记忆。而小说中的盗墓场景,正是对这种记忆的“反写”——它不是官方历史的注脚,而是民间历史的正文。
又说到男孩了,他是小说中最具超现实色彩的角色。男孩从镜中自由进出,是这种楚地巫性文化的文学转化。这既是主人公童年的投射,也是他内心深处未能和解的自我。男孩的出现,打破了现实主义的叙事框架,也让故事的叙事多了一层心理深度,让小说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幻梦般的氛围中。
男孩不断追问关于“古代”“时间”“死亡”“母亲”等问题,这些其实是无法直面的话题。男孩是自己记忆的代理人,那些追问是他未能释怀的情感的外化。通过男孩,画家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父亲的身份、母亲的缺席,以及艺术与真实之间的关系。男孩的存在,也是一种叙事策略。他让原本线性、现实主义的叙述变得跳跃、模糊、多层次。他的出现和消失,与镜子的意象紧密相关——镜子既是反射现实的工具,也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它照见的不仅是外貌,更是内心、是记忆、是未被言说的真相。
博物馆里那些没有名字的匠人、祭司、乐师、织工,他们从未进入正史,却是文明的真正承载者。而《镜中》其实也试图通过小人物的命运,还原一段被遮蔽的地方史,让沉默的器物回归泥土,让被遗忘的记忆回归身体,让历史回归民间。当主人公在镜中看到男孩露出虎牙的笑容时,他终于完成了与自我的和解。那一刻,现实与镜像重合,过去与现在交织,他不再是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逃避记忆的画家,而是一个完整的、接受了全部历史的“人”。
《镜中》的写作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场寻找真相的考古。我挖掘的不仅是地方的历史、民间的记忆,更是人心中那些被埋藏的情感与真相。美术老师儿子的样貌,这些年还会在眼前模糊浮现,有时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不说话的孩子。细细思量,每个时代都有迷茫的叩问者,而敏感是他们触摸世界的天线。我也就突然明白,当一个人为脆弱赋形时,便已然在创造力量。而通过这个作品,我想让读者看到的是,其实每个人都是时间里的事物,我们无法逃离过去,但可以通过理解它,从而理解自我、创造自我。
感谢湖北省博物馆、美术老师父子给我写作《镜中》带来的启示。写作之路,除了向上生长,还需要向下挖掘,才能接近那些被埋藏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