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们逐渐开始抱怨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同质化、单调化、一律化了,我们在向中心靠拢、向发达看齐、向国际化致敬的途中无意中发现,实际上我们日益担心不该丧失的一些东西会不会有一天离我们远去。比方,关于这个世界的更为多样化的认识,关于人类发展的规律的认识,关于人对自然、对宇宙的看法,不同民族从来就有着不同的认识。人类的精神世界是无限丰富的,那些少数人群的看法,那些边远地域的经验,应该成为当代人们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成为我们文学书写难能可贵的一部分。
包括叶梅在内的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之所以在今天显得格外珍贵,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创作里面,文学表达的丰富性、多样性、差异性往往体现得更为充分。与所谓处于“中心”的可能更为“国际化”的写作相比,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更为突出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关于自己民族的独特的人生经验、思维方式、生活图景。而叶梅的创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价值,更在于她作为自己民族的精英分子,形象地为民族代言,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是土司的时代,还是改革的时代,无论是这个民族的苦难、挣扎,还是这个民族的呼声、希望,在叶梅的创作中都得到了无疑是极有力度与影响力的反映。叶梅有着自觉的民族文化意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社会生活背后的三峡文化、恩施地域文化、土家族文化。她善于反映民族文化发展的激烈碰撞,能够立体地展示出土家人独特的民族精神与性格特质,作品充满着浓郁的地方风情,气势恢宏,意蕴深沉,时有血性与阳刚之气,她用酣畅的笔墨描写着土家族独特的文化,土家人的跳丧、哭嫁以及丰富多彩的山歌和民间传说,在诗一样的语境中,表现出绮丽的艺术魅力。无怪乎,文学评论家冯牧在评价她的时候,用了这样的句子:“当‘咚咚喹’吹奏起来时,时而如翠鸟啼叫于清雾之中,时而如锦鸡纷飞于白雪之上,时而如江河奔涌于峡谷……如诗如画,显示了作者的精心营造。”
而叶梅创作的价值,我想应该不单单要归功于她对本民族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揭示,归功于她的众多作品中所体现的土家族的独特精神追求,而且还要归功于她作为女性,在文学创作上体现出来的文化价值。叶梅的创作之所以具有不断被重新认识的诸种可能,在于她在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在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方面,成就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女作家。《最后的土司》里的五娘、《花树花树》里的昭女、瑛女,《乡姑李玉霞的婚事》里的李玉霞,《萨忧的龙船河》中的莲玉,她们的性格各有不同,但都有女性的纯洁、坚定与决绝。她们都不愿受到命运的摆布,不愿过固守于自己家乡的生活,她们往往要经历离开家乡、拼死抗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等过程。最有代表性的如《花树花树》,通过桃李两株树描写了一对孪生姐妹的命运,这姐妹二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追求人生,顽强地与命运作着永不停歇的抗争。叶梅的作品深刻地揭示出,对女性命运影响最深的往往是男性——特别是与她们关系密切的非家族男性。女性或被始乱终弃,或被欺骗蒙蔽,受到反复的摆弄,但她们不甘眼下的命运,她们拒绝受命运的安排,她们执著地要“过河”,过命运的河、过通向未来的河。她们在成长道路上付出的艰辛,也是地球上任何民族女性所遭遇到的命运,这个命运,也许随着经济条件的变化、随着社会的进步会有正向的改变或逆转,但我们仍然需要期待,叶梅的创作,也是她作为女性所结出的硕果,“我凝望着她们,犹如看着我自己的电影”。女性的经验、感受最大程度地化为文本中的经验和感受,这种升华是很自然的。
叶梅文学创作的品格,理应得到充分认识与高度评价,在当今时代的条件下,目前人们对其价值的估量还很不充分。应该看到,叶梅的创作在当代文学的格局中,有着独特的亮色,这种亮色吸引着我们,是因为其不但体现了一种始终立足本土、扎根传统的精神,而且也反映着很强的人文情怀、忧患意识,特别是对历史上、现实中的土家族民众的命运,对人性的力量,对生命的本质等问题,叶梅的多方面的揭示,在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中也是很难得、很突出的。比如,中篇小说《青云衣》通过清朝时期“湖广填四川”移至当地向姓一家人,以及几位女性的命运,具体挖掘和展现了荆楚文化性格的坚韧、昂扬,也反映了多民族文化的撞击、融合,表现了作家对民族文化最为深切的眷恋。我们之所以必须要把叶梅的创作,放在经济全球化时代文化多样化的背景下,加以重新的考量,具体到叶梅来讲,还因为她不单坚持在创作中体现少数民族的立场、注重弘扬少数民族文化,通过人的性格、命运的书写,维护文学的多样性、丰富性,更在工作实践中,倾尽心力地为繁荣民族文学服务,为各少数民族作家的成长与团结做了大量实事。这是她胸怀与抱负的又一最佳体现,是她无私奉献精神、锐意进取的生命信念的体现,应当得到充分重视。
在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星河里,叶梅的创作连接着历史与现实,连接着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的精神世界,她总是把那些最鲜活的情节与最朴实的故事,献给最可敬可爱的普通老百姓。透过这些故事,你会感到作家永远与老百姓息息相关,她非常熟悉他们的生活,像是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好长时间。事实也是如此,她的出身与经历,不可能不使她断绝与老百姓的联系。她最深切地懂得,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土家人的生命历程当中,哪些价值是最重要的,哪些律令是不可撼动的。叶梅的作品永远面向大众,作家对本民族的深厚感情,体现在方方面面,土家族的风俗、礼仪、文化、语言,都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叶梅使用的文学语言,她的文学描写,永远带着本民族的色彩,口语、民间语言与书面语,地方语言与现代汉语,完全融会在一起,自然贴切,符合老百姓的语言方式,与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关,比如,《乡姑李玉霞的婚事》,有一段是这样的:“清早割草,午间弄饭,下半天往田里背粪,夜里刮洋芋或是推磨,没得一时闲的。风霜雨雪天,照样在外面干活,脸儿被凛冽的河风吹着,却从不糙裂,反倒泛着光泽,像是石缝里开着一枝花,既冒出来,便昂扬着,仿佛风吹日晒都是不错的滋养。”在《萨忧的龙船河》里,她写老船工眼里不驯服的河:“一床河水里一股温润如玉,另一股冰冷彻骨;时而温顺如处女,时而狂躁如泼妇。”这里,语言作为文学呈现的独特标记,完完全全折射着女作家心灵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