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说起五道梁的民谣,我的心里总要酸楚好一阵子。就像不轻易向一个在落雪的夜晚赶夜路的人谈起幸福一样,我不愿提到这些民谣。当然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自豪,崇尚英雄的那种只可体味却很难言传的自豪。那是6月天也披着棉大衣的一个老兵,也许是新兵吧,他站在海拔数千米高的风口上,紫红色的脸庞泛着黑里透红的光泽,用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对我说了一句:“死在五道梁,埋在冰河旁”,民谣。不知别人听了是什么感觉,反正我心里不大舒服,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埋在冰河旁也要炫耀吗?而那个兵呢,还是挺挺地站着,迎着太阳站着。直到刮来一阵五道梁特有的大风,把他的腰吹弯,他才挥了挥被风吹掉的帽子,走下山冈。风来有声,风去无痕。他下了山冈后就一直躺着,躺着。我觉得就在这一瞬间,他倒下山冈的一瞬间,他被风压成了一句歌词,民谣里的一个词句。这个兵叫崔德旺,逝去已经30年了。走时才18岁,可不是个新兵嘛!30年了,又怎么能不称他老兵呢?
其实,民歌和歌谣是一回事,要说区别只是一个唱一个念,仅此而已。如果你念时声音拐个弯不就是唱了吗?
青藏高原众人皆知,五道梁盛产民谣。这是一片并不辽阔的疆域,世界屋脊上比它远比它高的地方多的是,偏偏这个名不经传的五道梁有敏感的触角,不断地生长着民谣。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里的环境适合生长民谣。江西那地方不是苦吗?不是穷吗?陕北那地方不也是苦吗穷吗?苦到了极处,穷到了痛处,就会有人起来闹革命,一闹革命就闹出了民歌。闹,这个字可是一个撩拨人心的美词!红杏枝头春意闹,闹!五道梁那个地方比当年的江西、陕西还要苦还要穷呀,高原人要发泄要倾诉,要向往明天,就闹出了民谣!等到五道梁的风走了,等到日落收回了晚霞,站在铺满着亮亮白雪的山峁峁上,夜晚明月下的民谣最纯净!听:
“死在五道梁,埋在冰河旁!”
苍凉,凄美,阔远……
从何处传来?男声还是女音?分辨不清。
我带着血的炽热和孤独,又一次来到五道梁兵站舒缓淌过的小河旁,这是我十分熟悉又敬畏的兵聚兵散的家园。我到这里来完全处于一个简单的动机:我宁可歌颂一个终年晾晒在荒野有生命的墓碑,而不去塑造那些昏昏欲睡的没有生命的人!
苍茫青藏公路,蜿蜒4000里。从西宁到拉萨,公路沿线布设着一个又一个兵站,像铆钉一样固守着遥远的疆土。雪山下冰河旁戈壁滩那些近似藏式民居又透射着现代建筑的房舍,就是兵站的营盘。绕房而建的围墙,有的是用藏地独有的绣着草根的黑黏土垒成,缝隙间还有小草摇曳着顽强的生命。有的是白亮亮的石灰粘合着石砖砌成,二三里外就惹亮了行人的眼睛。院落中央木杆上哗啦有声地飘扬着庄严的国旗。兵屋里终年风雪不避地驻扎着解放军官兵,多则20多人,少则不足10人。兵们大都20岁上下,脸膛黝黑,眉头凝雪,用军人特有的刚毅抵御着躲闪不及的高寒缺氧的袭击。
在诸多的兵站之中,五道梁兵站的海拔并非最高,不足5000米。但是由于它正好坐落在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可可西里地面上的一个大风口,号称一年只刮一次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6月飘雪寒,四季穿棉衣。五道梁的环境最恶劣、气候变幻最无常、氧气最缺乏,这是大家公认的。还有更要命的呢,五道梁的水质最差,咸水不消说了,水里还繁衍着一种比米粒还小的红虫虫,水都快烧开锅了,那些红虫虫还在水里漂来游去地作垂死挣扎。人吃了这样的水掉头发,指甲凹陷,有时连眉毛也保不住。有人称五道梁为“鬼门关”,大概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就是五道梁,五道梁就是这样。咸水呀,缺氧呀,酷寒呀,无时无刻都在威胁着人的生命,因而生命也就在痛苦中幸福着。
我对五道梁最初的认识以至后来不断加深认识,都是沉淀在那些流传于青藏高原的民谣里。严格地说,那是些让人听而生畏的民谣。关于五道梁的民谣很多,作者是谁却很少有人知道。但是这些民谣经年不衰地口头流传在民间,一代又一代人接过来吟诵着。因为它触动的是高原人的生命之痛,它也就有生命力了。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设法找到这些民谣的创作者,让他们每个人用自己的民谣写一篇见证生死五道梁的故事,合集成册,书名就叫“五道梁生长的民谣”,会蛮有意思的。
我第一次驾驶铁马闯荡世界屋脊是在上世纪50年代末。出车前老兵戴郑重其事地给我念了一句顺口溜:“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不是说到了那地方就回不来了吗?他当然是善意地提醒了。可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哪会买这个账,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吓唬谁呀?有机会我还想把我媳妇带上到五道梁去兜风哩!不服不行,车队到了五道梁兵站那天,一下子就撂倒了包括我在内的5个新兵。高山反应折腾得我们好像五脏六肺都挪了位,吃饭无味,睡觉难眠,头疼得像有人用锥子扎鬓角。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直打飘。老兵戴给我吃了一颗去疼片,说:这是救命神,它可以让你暂时安静一会儿。
兵站对面的山坡上有个坟包,秃秃的,寸草不生,铺在坟体上的石子把坟硌切得皱巴巴地贫涩。老兵戴告诉我,那里安葬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兵,文工团员。两三年前,她随陈毅元帅率领的代表团赴拉萨参加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大会,路过五道梁兵站为站队演出,本来就患高山反应的她还坚持唱歌。在战士们的强烈要求下她多唱了几支歌,缺氧,气喘,头晕,当晚她就倒在了五道梁。她是为了西藏的幸福奔波上高原的,却又被幸福遗弃。据说陈毅站在女兵墓前用很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三座大山都格老子给踩翻了,日妈的我就不信这高山反应啥子还不能战胜!当时他写了一首题为《昆仑山颂》的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我车日行三百里,七天驰骋不曾停。昆仑魄力何伟大,不以丘壑博盛名。驱遗江河东入海,控制五岳断山横。”不知陈老总写诗时有没有那位女文工团员对他的启示和联想。反正我在读这首诗时觉得诗人歌颂的不仅仅是昆仑山,他是以昆仑山为依托,说的是“断山横”的高原人!
一直以来,人们认为女文工团员是献身在可可西里的第一个英魂,其实比她的墓早两年出现的还有两座坟。只是埋葬的不是人,而是两峰骆驼。那是修筑青藏公路修到可可西里后倒下去的两峰骆驼。当时修路队的后勤保障运输全靠驼运。路途遥遥,运输量大,修路总指挥慕生忠将军从西北各地征集来的三万峰骆驼,在路修通后死亡了一大半。绝大多数死驼就暴晒在荒郊野外。慕将军得知后心里极不安逸,他对大家说:“同志,骆驼是咱们的无言战友,它们为西藏修路立下了汗马功劳!让它们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太于心不忍了!同志,手扪心口想一想呀!”从此对死去的骆驼大家都要为它们寻好坟地,妥善安埋,而且要做一块墓碑,写上几号驼友逝于何年何月。骆驼和人,都是筑路的功臣,都为了筑路献身,在这点上不存在谁重谁轻。情感浓浓的将军,把人性化的心肠延长给了骆驼,死去的动物也被留住了灵魂。修路人如果没有将军心中的这条路,一生也走不进人的深处!
驼坟和女兵墓出现在五道梁后,断断续续地又新添了一个又一个坟包。在五道梁,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习以为常了。早晨他可能还和你同坐一个饭桌用餐,傍晚别人会转告你他已经送进某个医疗点抢救去了。不出3天,你会站在一座新坟前和他永诀。当然你会放声痛哭一场,是哭亡者还是哭自己,这就很难说得清了。新添的坟包依然秃秃的,无半点绿色。掩埋的死者中总是军人居多。有一位亡人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在青藏高原上可以说无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兵站的司机,那一次从河西走廊某地运送一车战备物资走到离五道梁还有5公里时,剧烈的头疼实在无法忍受了,可他不能把一车物资扔在半道上呀!他就让助手用背包带把他的头扎绑起来,减少疼痛,坚持着颠颠簸簸地把车开到了兵站的车场上,他也伏在方向盘上永远醒不来了!
“死在五道梁,埋在冰河旁”!这句民谣到底是从哪年哪月传开的,无人说得清楚,倒是越传越广。
那个最大的坟包,其实安葬的是一个不足10岁的女孩。她由妈妈带着到某边防站去看望爸爸,走到五道梁因为感冒得上了肺水肿。五道梁有民谣:“早晨患感冒,晚上转肺炎。来日肺水肿,赶紧写遗言。”这女孩是献身高原最年轻的生命了。来往五道梁的人怀着感慨万端的特别心情,都要到她坟前祭奠,还会情不自禁地要给她坟上添一锹新土,怕她冻着,算是添点衣服吧!这样她的坟包就越来越大了。
年纪小小的女孩也是座丰碑。我每次站在她的坟前,一股疼爱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从她的坟包上端望过去,我看到一片坟包,这是五道梁这块贫瘠土地上最富有的高地。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眼泪是飘飞的雨,思念是陈旧的痛。女孩的魂,还有所有献身高原人之魂,在世界屋脊上空飘着,不落下来,也不走远。她们用深情的眼睛看着上下世界屋脊的人,我把她们还有关于她们的那些民谣一直装进行囊里,不管岁月怎样流逝,我会永远懂得珍惜。
因为有了包括那位10岁女孩在内的亡友们的骨骼坚守五道梁,青藏高原才有了千锤百炼的生命,那些即使活到百岁的贵族也无法比他们更年轻。人活着其实是用最简单的姿势撑持着复杂的生命过程。怕什么死?怕什么苦?听,五道梁民谣的内容在悄悄地起了变化:
“过了五道梁,高原到处闯!”
“要想狂,五道梁!”
“青海湖里洗过澡,五道梁上抛过锚。迎日出,送月落,乐在天路唱新歌!”
……
歌词里奔涌着大海,那是强大的生命的尊严。全然是兵的思想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