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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遐思 □叶广芩 2010年10月22日 来源:文艺报

今年7月应故宫博物院之邀,在《文艺报》的组织下,我和几个文学朋友到故宫去赏月,我们五点“进宫”,进去的时候大批的游客正往外走,大概是六点关门吧。很快,太阳落在了西宫墙后面,紫禁城被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旧时的主人和今日的游客都走尽了,偌大黄圈子里就剩了我们这些人,一种别样的滋味由心底涌出,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尽管天光还亮,我的心还是有些忐忑。儿时无意间听老辈谈过故宫犄角旮旯的故事,似乎很遥远,此时此刻这些故事竟然凸现出来,仿佛哪个夹道里会走出几个面色阴暗的太监,哪座影壁背后会闪过石榴红裙的一角……我的几个亲戚在故宫博物院里工作,谈及故宫的夜晚,他们都说没有经历过,一下班,办公室和内宫的门就锁了,安全起见,拉电关闸,内里不允许任何人停留,连值班的也没有。

日落后紫禁城的空寂可想而知。

接待我们的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云儒。我读过他不少文章,这次是头回见,从他的长相到谈吐,让我有种家族式的亲近,将他的照片拿回去让家人看,都说像我们家的二伯父,我的二伯父在京师工业学堂当过教习,在民国期间便去世了。

“入大庙,每事问”,我们不知道的实在是多,人多话也多,让主人有些应接不暇。

漱芳斋的多宝格

御花园西北角有座不起眼的厅门,我们跟着李院长鱼贯而入,里面是个院落,院中有戏台,上面有“升平叶庆”的匾额,戏台较颐和园畅音阁的大戏台要小,但是更精致,台的背景是一大块水晶镜子,就是说,看戏的不光能看到演员正面,还能看到演员后面,思路挺独特。戏台对面的大屋子就是有名的漱芳斋了,漱芳斋是皇宫西五所的头所,歇山顶,构造精致,摆设考究,是帝后们经常活动的场所。每年正月初一,乾隆到庙里上香完毕之后,都要到漱芳斋新春开笔,书写“福”字,送给大臣们。殿内后部有小戏台,大部用竹子建造,古朴典雅,很是别致。戏台对面是桌子,为进膳观戏用,演的看的彼此距离很近,可以直接交流。据说,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马连良等大腕都在这个小戏台上唱过戏,小小方寸之地,展示过顶级的戏曲精彩,有过无与伦比的艺术辉煌,了得!由小戏台“风敬存”的匾额抬头望去,我看见房顶的玻璃吊灯,吊灯造型流畅,色彩艳丽,问李院长是否后来之物,院长说是慈禧时旧物,舶来之品,产自比利时,光绪的时候宫里就有电灯了。

最让我注目的是殿内东墙的多宝格,金丝楠木的隔架,每层都摆满了物件,有瓷器、玉器、金器、珐琅器……尊贵高雅,精美异常,非民间物件能比。据说,乾隆喜欢文物,喜欢小摆设,这里面许多东西都是他的收藏,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管理员介绍说,当年周恩来总理在这里会见外国元首,元首问身后多宝格里的东西是真是假,总理说,你们住在北京饭店,这里头随便哪一件拿出来都可以盖20座北京饭店。

这是几十年前的话了,搁现在恐怕是无法估量了,除了惊叹之外让人再说不出其他。我看着内里一件天青色的汝窑花瓶,那是件无可挑剔的精品,它应该来自河南,当是万里挑一的贡品,如今,隔着多宝格的玻璃与我无言相对,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我的家庭是陶瓷世家,几辈都是研究陶瓷的,四兄是古汝窑遗址的发现者……

重华宫的“北炕”

漱芳斋西面,走过一个过厅是重华宫,和漱芳斋一样,这里都属于故宫的未开放地区。跟经常接待外宾的漱芳斋相比,这里更有古旧的味道,荒凉歪斜的井亭,斑驳的院砖,脱色的木头影壁,糊着高丽纸的窗户。故宫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里属于库房范畴,房内的隔扇、几案、摆设、帐幔都不能用手去碰,里面所有木头都是金丝楠木……于是大家就有了小心翼翼的收敛,碰坏了哪儿都是了不得的事情。

重华宫是乾隆作皇子时读书的地方,成婚以后改为居住之所,之所以叫“重华”,是学习颂扬舜帝(姚重华)之功德的意思。重华宫前后三进,头进是“乐善堂”,二进是“重华宫”,后头还有更适合居住的“芝兰室”。乾隆正月初三在这里请大臣们喝茶、作诗,小小的院落紧凑规矩,不奢华,不张扬,有种内敛的沉稳。“芝兰室”东面有大炕,铺着锦缎褥子,墙上用翠鸟羽毛做的画,数百年过去,鲜艳如新。“芝兰室”最后的居住者是同治的瑜妃、瑨妃两个妃子,即后来的荣惠太妃和敬懿太妃。两个孤寂的寡妇在这苍凉的环境中度过了苍凉的日月。直到清廷结束,溥仪出了宫,两个老太太还一起摽着劲儿,誓死不离紫禁城。民国政府不能把俩老太太硬扔出去,让前清室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去做工作,准备了两辆汽车,把老太太们接出紫禁城,移住到了北兵马司的大公主府。

让我熟悉的是“芝兰室”西套间的“北炕”,我将它叫做炕,可能另有名称。“北炕”是东西走向,单人床宽,外面有楠木的落地罩,“炕”上有两个厚方垫子,中间有小矮桌,监视我们(不让我们在里面照相、乱动)的管理员说这个是坐着休息看书用的,不是睡觉的。但这样坐着的“炕”于我却曾经是“床”,我在这样的“炕”上可是睡了不少日月。家里孩子多,父母顾不过来,儿时,我就随着三哥叶广益住在颐和园里。三哥在园子里工作,住在德和园东边的小院里,院里的房又高又大,哥嫂住在里间,我一人住在外间,外间也有这样的“炕”。雕花的木框,滑润的炕沿,我只能顺着躺,因为它的宽度刚好是一张单人床,至于长度,贯穿于房子的东西,睡我两个都绰绰有余。我不知道德和园东边夹道里这一排排面目相同的院子过去是干什么用的,都有谁住过。躺在上面,望着糊着白印花纸的顶棚我曾经浮想联翩,为这个“炕”编造过一个又一个主人,一个又一个故事。可能我编故事的能力就是由那座特殊的“炕”传递而来的,指不定是其中的哪一个将他的思路和精气通过“炕”传给了我,尽管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丫。

如今见到重华宫的“炕”,明白了那不是睡觉的炕,是读书思考的所在,重华宫“炕”的周围是用蓝缎子遮盖的壁橱,里面都是书,“炕”的上面是个夹层,据说也是藏书用的。

我在颐和园睡觉的“炕”周围早先或许也是有书的,可惜我一本也没见过。

人去“炕”空,昔人何在?

御花园的乌鸦

傍晚的御花园一片蝉声,蝉们下雨般噪聒成一片,让人想起“十万蝉声作雨凉”的句子,那描述简直到位极了。花园里空荡荡的,落日依楼阁,薄雾拥殿廊,我想,这恐怕就是这座五百年前园林的原始状态了,今日熙熙攘攘的人都是过客,古时园子里各样心态的人也是过客,都走过去了,将来不知是谁会站在这里听蝉鸣。

一只乌鸦,毫无顾忌地擦着我滑翔低飞,一阵黑风,悄默声儿地落在不远的玉石栏杆上,回过头来,闪着阴骘的小眼望着我。都说乌鸦丑陋不祥,“啼涩喉咽”、“枯哑哀音”、“贪痴突悖”、“龌龊野孤”,总之,给它的好词不多。可眼前这只乌鸦却肥硕精彩,态度闲适,沉稳雍容,颇有帝王家眷气势。我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乌鸦,其实它很大,流线形的身材巧夺天工,晚霞的余光下一身闪亮的毛羽纹丝不乱,刷过油般的闪亮。原以为它的毛色是死黑污浊的,极近才看出它的黑羽中闪烁着蓝绿,反射出青紫,流光异彩,色调丰富,随着光的改变有着春水般的变幻。古代有神话,帝俊的十个儿子在天上肆虐人间,十个太阳同时照耀,大地一片焦土,英雄后羿将九个太阳一一射杀,射杀时天空有金玉碎裂之声,流火飞扬,金羽四散,九阳落下地面,竟是九只三足金乌。乌鸦是太阳精魄的化身,戏词里头也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景象”。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画,里面代表太阳的也是一只三条腿的乌鸦。金乌坠,坠到御花园来了,今天的北京,高楼塔般林立,哪里有乌鸦的驻足之地,惟独紫禁城的御花园,还收留了天地的儿子们,这也是紫禁城人去园空后的一景了。想必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游人如织之时,是看不到它们的身影的。紫禁城是它们最后的栖息地,也是它们原本的家,明朝史料《治世余威》载:“每早朝钟鼓鸣,则乌鸦以万数集龙楼上”,风水先生们将此种景象称为“鸦朝”。彼时,皇上久不上朝,大臣们也把早朝当做了稀松事情,大殿前头稀稀拉拉没有几位,衰败之像已经生成,只有乌鸦们还一丝不苟地按点应皇帝的卯。

紫禁城的主人一个个换了,只有它们没换。

帝俊之子,太阳精魄,幻彩生姿,天皇贵胄,我为它的美丽而感动,禁不住跟它打招呼,嗨——

它不理,是高贵的冷漠,没有要走的意思。

御膳房的莜面丝

到了吃饭时候,我们来到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御膳房吃饭,说是御膳房,门楣上也有蓝底金字的匾额,我感觉就是今日单位的招待食堂罢了。真正的御膳房可能不会在这儿,封建时代紫禁城内有外御膳房和内御膳房,外御膳房在景运门外,今日珍宝馆的南边,内御膳房在养心殿,其中各位有身份的主子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真正吃御膳房大灶的不多。听说退位后的溥仪曾经为御膳房的伙食发脾气,后来听人介绍,承袭了慈禧小厨房的全套设备和原班人马,他才满意了。

同行的一位问李院长:今晚有没有满汉全席?李院长说:满汉全席没有,但是有几样慈禧爱吃的菜。

席面上,雷达向我推荐一盘红烧肘子,他说很入味。我尝了,果然,吃到了小时候吃烧肘子的味道,那肉燸烂醇厚,入口即化,美味!莫言说有点儿咸,我想,要是夹在芝麻烧饼里就正好了。李院长说红烧肘子是慈禧的喜爱之一,又指着旁边的拌莜面丝说,这个也是。我奇怪御膳中能有如此山野吃食,李院长说是慈禧西逃,路过山西,觉得当地莜面不错,便带回了宫中,时时要吃上一口。阎晶明说,他的老家山西太谷有曹家大院,里面有“三多堂”,名字来源慈禧。老佛爷西行,走到太谷,没钱了,拿东西换银子,用德国人送的一个小火车头模型、一棵玉石白菜、一幅古画,三件玩意儿换了钱,换了去路的舒适,自然也换了从未食过的莜面。我夹了一箸莜面丝,没甚味道,不过如此,再不伸筷子了。又上了核桃酥,也说是慈禧平日中意的,我嫌甜,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让我对油、糖一类的食品望而却步,不敢问津了。可是这都是老佛爷的最爱,老佛爷是从不忌嘴的。我听一个御厨的遗孀说过,慈禧在吃上没有节制,小零食不断,吃东西想起一出是一出,有时在园子里遛弯,走着走着停住了,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品尝。慈禧喜欢清炖肥鸭,喜欢吃夹肉沫的马蹄烧饼和一咬流油的炸三角,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秋天,拉肚子,拉死了。

武英殿的土耳其浴室

吃过晚饭,顺着故宫西夹道往南,西边是“中国第一档案馆”,那里面收藏着世界的许多独一无二,收藏着成千上万至今无法破译的皇家秘密。此馆建于“文革”,属于“违章建筑”,与故宫的风格极不协调,听说不久要拆。同样不协调的还有路东的宝蕴楼,那是袁世凯当总统时盖的办公楼,中西合璧,土洋结合,让人想起了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政府大楼。不同的是宝蕴楼墙上已经爬满了爬山虎。李院长说;这个楼嘛,虽是后盖的,也算文物了。不拆,保留了。

最不协调的当属武英殿西边“沐德堂”的“土耳其浴室”了,在一片黄琉璃瓦的房顶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穹顶,上面有透明的圆盖,以便于通风采光。从门缝往里看,“浴室”在房的后部,贴着白瓷砖,有条道与后面相连。人们说,这是乾隆为香妃建造的浴室,香妃是西域人,生活习惯与中原不同,建此浴室一来尊重她的生活习惯,二来以解她的思乡之苦。

武英殿内建浴室,总是让人匪夷所思,武英殿是紫禁城内重要所在,它与东边的文华殿遥遥相对,文与武担纲着江山社稷的重要责任。武英殿是一座很完美的殿宇,歇山大屋顶,须弥座汉白玉石栏,月台将大门和殿门连接成一体,当年李自成在武英殿登基,第二天便匆匆撤离了紫禁城。李自成选择武英殿宣告大顺政权建立的举止让我一直不能理解,正统的太和殿就在一步之遥,怎的就没迈上去呢?

李院长说“浴室”的说法只是一家之言,也有人说这里是熏书用的。我回家以后查资料,觉得这个说法比较靠谱,康熙当年曾经在武英殿设立书局,殿的左右廊为修书场所。嘉庆夏天曾经清理宫内存书,将书籍存储于武英殿,怕蠹虫噬书,用药熏。也有人说,宫中修《四库全书》需用大量宣纸,这个圆顶的建筑是用来熏宣纸的。

也有人说,这个“浴室”自乾隆建成以后就一直没使用过。

洗澡也罢,熏纸也罢,今人是搞不清楚了。

文渊阁的小花猫

我们到文渊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里平日不对外开放,用铁栏杆将其与前面的文华殿隔离开来,相对,后面的草便长得高,也更加静谧。紫禁城的文渊阁建于城东,与其他黄琉璃瓦宫殿不同,文渊阁的屋顶是青色琉璃瓦,青色主水,藏书怕火,以水压火,东方亦为水,智慧的象征,紫禁城内的一切建筑都应了“惟王建国,辨方正位”的原则,是有规制、有讲究的。中国的文化具有方向性和空间感,北京的形胜为“北枕居庸,南襟河洛,右拥太行,左环沧海”,是绝佳的风水宝地。这些是我当年写电视剧《全家福》,在这里体验生活,故宫古建队的黄师傅告诉我的。

文渊阁的格调样式模仿宁波藏书楼天一阁,两层,绿色阑干,回纹装饰,是专门存放《四库全书》用的。《四库全书》是乾隆1772年开始,历经10年编成的一部大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共收古籍3505种,79337卷,装订成36000多册,参与编纂的有360多人,著名学者纪晓岚、王念孙、戴震都在其中,纪晓岚为总编纂。据记载,《四库全书》修成时,乾隆皇帝曾经在文渊阁前大摆宴席,款待所有的编纂人员,除了这300多人以外,还有亲王贵胄,够品级的官员……一时,文渊阁前,珍馐罗列,换盏推杯,万岁三呼,热闹非凡。巨著完成,喜悦是发自内心的,无论是皇上还是普通文人,对待中华五千年文明,必用真诚的文化良知和优秀文化人的操守认真地传承,这是时代赋予历代文化人的责任。

文化是精神的感应,我坐在文渊阁的台阶上,背靠着沉沉的阁楼,想着这短短的几级石阶,修书的10年间曾有多少人上上下下,他们是我的前辈,是刚刚走过去的一拨中国文化人,他们的气息还留在文渊阁没有散尽。望着暮霭中,站立在阁前的我的同伴,雷达、阎纲、刘锡诚、莫言、李敬泽、阎晶明、樊希安、张陵、石一宁、冯秋子、祝勇、周晓枫、胡殷红……当然,还有长得像二伯父的李云儒……我突然一阵恍惚,他们中的谁谁难保没参加过《四库全书》的编撰,难保不是360中的一员。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同样的人换了时空,莫非都是旧时相识?想不分明疑是梦,思路不知随风何处。

一只黄白花的小猫,悄悄地从文渊阁后走出来,猫很小很小,大概还没有断奶,文渊阁的台阶对它来说太高了,它欲下不能下,害怕得喵喵叫,后来索性寻到台阶旁边的斜坡,慢慢蹭下来,蹒跚着朝我走来。我抱起了它,它很轻、很瘦,在我的掌心微微颤抖。我摸了摸它的小鼻梁,它又喵了一声,将小脑袋扎进我的臂弯里。文渊阁内还有如此娇小的生命,如此让人心动的温柔,令人不可思议。它从何而来,如何生存,为何出现在紫禁城的深处,它的祖先有过怎样的经历,它怎么会偏偏在此刻出现,似曾相识一样地向我们靠近,一连串的疑问让这只小猫在神秘之外带上了宿命性质。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古今同”,或许是哪位编纂者的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