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我和李双江最初的缘分,还得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初,那时16岁的我,参军不久就分配到一个高炮团电影组当放映员。要说放映员的工作,主要是一早一晚。“一早”就是早上放广播,先放一张起床号,再放唱片。而《北京颂歌》是主打。当时《北京颂歌》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女高音歌唱家张越男唱的,一个就是李双江唱的。而我放的最多的就是李双江版。于是,李双江那像“灿烂朝霞”般庄严、辉煌的歌声就像军号一样,深深地烙进了我年轻的大脑皮层,以至于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之中,只要《北京颂歌》一响起,当年那东海前线军营内外被歌声点燃过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会随声而至,历历在目。
双江的歌多有动人的故事,其中《再见吧!妈妈》尤为感人至深。上世纪70年代末,西南边陲自卫反击战即将打响,作家们很快创作出了这首从词到曲都颇有前苏联卫国战争歌曲余韵的好歌,不少人为它所打动。李双江就是带着这首歌走上前线的。他站在尘土飞扬的简易军用公路旁边,伴着车轮滚滚的节奏,用这首歌为战士壮行。一天下来要唱到五六十遍,最后嗓子唱出血了,沙哑了、失声了还是要唱。想想那些可爱的战士、那些英雄的战士,拼着性命保家卫国,他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为他们歌唱呢。
也许是千里缘分歌声牵。听了双江20年的歌,都只是久闻其声,神交而已。谁料想,我们有一天能成为同事呢?1994年秋天,同一张中央军委的命令上出现了我俩的名字。从此,我们在一个院里生活、一个楼里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至今一晃也13年了。粗粗梳理这13年的纷繁记忆,概括说来,我对双江最深的印象有三。一是激情。待人接物不摆名人架子,但是确有明星素质——俗话说就是“人来疯”。平日里看着他也平常,尤其那金子般的嗓子听着也沙沙的,但只要一登台,往聚光灯下那么一站,嘿,立马变了一个人。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容光焕发、目光如电、精神头倍儿足。才思更是敏捷,往往能够妙语连珠,有些玩笑话说着说着就要说出格了,就像走钢丝一样玄玄乎乎,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他忽悠一下子又回来了,而且还准博得一个满堂彩。一般情况是安排他唱两首歌,但结果没有五首下不来,加上他即兴抒怀,说的比唱的多,他那半小时往往就是晚会的高潮。这时的双江是风度翩翩的、优雅的、魅力四射的、人见人爱的。二是幽默。舞台上为了活跃气氛,双江常常敢于开惊险的玩笑,日常生活中他更能插科打诨,和大家打成一片,特别是在一些严肃的会议中,他的发言往往也是生动活泼的,或者声情并茂、感人泪下。所以,无论多么庄严的场合,他的发言总是给大家以期待,结果也不会让人失望。于是,人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幽李双江一默:双江啊,说的比唱的好听!三是活力。都年近七十的人了,看起来也就五十上下,身上有股子使不完的劲。教学楼108教室的讲台有两级台阶,每次开会轮到双江发言,他都是蹦着上去,身姿矫健、活力十足,还带点顽皮。
有两句古话:一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是“酒后吐真言”。我和双江的第三份缘还真在于杯里乾坤。出于健康考虑,双江在一般场合上往往轻描淡写,一笔(杯)带过。但有一次我在双江办公室谈工作耽误了午饭,他让通讯员打来两盒饭,竟又从柜子里拎出一瓶茅台酒,我们就着盒饭喝茅台,听着故事忆华年,不知不觉一瓶茅台喝干了,也让我见识了双江的好酒量、好酒风和真性情,说到动情处,我们都曾潸然泪下。
双江1939年生于哈尔滨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由于家里人口多,经济条件十分困难,他学了多年唱歌却从未见过钢琴。1957年夏天,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我国知名女高音歌唱家喻宜宣到哈尔滨招生,18岁的李双江赤手空拳就去了,他一连唱了15首歌,把一场考试变成了李双江独唱音乐会。双江据此脱颖而出,成为了喻先生的高足。1963年他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之后参军分配到新疆军区,直到1972年才调入总政歌舞团。在新疆的10年,他生活在战士和少数民族中间,深受战士情感和少数民族文化艺术的哺育和熏陶,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艺术基础和对军人的情感基础。那时基层连队很艰苦,营房建设都是战士们自己做砖,每人每天都有定额。双江不擅长打砖块,但战士们却喜欢听他唱歌,于是让他用歌曲折合砖块,结果在战士们挥汗如雨的间歇,他为战友送去歌声,竟然每天都能够超额完成打砖任务。
在新疆的10年,对于双江的重要性,还在于歌唱艺术上的兼收并蓄。他以新疆民歌为中介,打通中西界限,完成了民族与美声的交流与融合。新疆音乐古称胡乐,颇有波斯风味。那种西亚风格,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出了自己的特色——明艳、纯净但又妖娆、活泼而富有野性。以此为中介,双江的美声与中国民族唱法打通了一个辽远的隔离带。所以双江的歌声里“美民味”中还夹杂着西亚风味,有一种难以言明、难以模仿的特质。那种华丽、洋气和异域风俗浑然一体,令人耳眩,让人想起阳光的味道和哈密瓜的甘甜。再次,新疆辽远雄阔的地域空间,也为他的歌唱提供了宏伟的背景。可以试想一下,在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视域,那些开阔辽远的草地或沙漠之上放声歌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况味?再加上双江故乡冰城哈尔滨那种冰雪的清澈剔透的融入以及特定时代的革命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就使他的演唱形成了一种正大、堂皇的庄严感。
那个中午,我们谈了许多关于新疆的故事。对于双江而言,新疆更是他的涅槃之地。我认为,地域对于文化艺术实在是有着内在而深刻的影响。譬如北方的歌曲一般趋向于雄浑豪迈,多可迎风而歌,豪气干云;南方的歌曲则温柔绵软,尽显小桥流水,画里风致。至于说到民族歌曲,青藏高原民歌是天上的歌,拔地而起,直上蓝天,清澈高亢,空灵渺远,有一种盘旋向上的力量;而内蒙古草原民歌则来自地心,呼麦声里草色绵延、大地沉着雄浑,即如蒙古族青年合唱团的无伴奏《Toring》《八骏赞》《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初升的太阳》《草原恋》等,朴实温暖的情愫像是从地底缓缓升起。而新疆辽远的沙漠赋予了歌者炽热的激情,如同烈火,把艺术的厚土冶炼为光亮的瓷器,使双江成为歌唱大家。
然而,再优秀的艺术家,也有青春的年华、黄金的时段。现在回想起来,13年前双江选择了音乐系是明智的,也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我想,其实双江自己心里也明白,纵使金子也会褪色,不老松也要凋零。真正能延续自己艺术生命的最好方式就是教育,就是传承,就是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代。因此,双江把音乐教育事业等同于自己的生命看待,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带领下,音乐系从1994年开始不断扩大招生规模和提升教学层次,逐渐形成了包括本科教育、研究生教育和短期轮训教育的教学体系。同时,他开创的“红星乐坛”教学法荣获全军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主编的教材《中国人民解放军音乐史》填补了学科空白。薪未尽而火已传,先后培养了许多知名歌手。更为难能可贵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音乐系以一系之力组队参加央视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获得两次团体金奖和一次银奖。刚刚结束的第13届央视青年歌手大奖赛新加了一个合唱奖项,军艺音乐系全部由学员组成的合唱团又一次力挫群雄,摘得金奖。
双江从军、从艺50年,广交朋友,广结善缘,由士兵到将军,歌迷无数。而36年来,作为他的“粉丝”、同事和朋友,我们俩也相交愈久,缘分愈深。而这“缘”的根源,我想不外一个“情”字——对战友、对亲人、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真善美的热爱之情、赤诚之情、感恩之情、九死而不悔的执著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