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天,在北京通州宋庄的一个音乐大棚空旷的大厅里,举行了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杂志社等联办的刘亮程的长篇小说《凿空》的研讨会。会场位置的边缘性、空旷的后现代和跨艺术形式的现场气氛,似乎暗示了这部作品的复杂和丰富性。
其实,早在2008年底,我就看到了这部小说的初稿,小说芜杂庞大,线索众多,散文化风格强烈。后来,根据我们的建议,刘亮程做了很大的压缩,把其中一些散文化的段落全部删减,最终几易其稿,变成了现在的二十多万字的样子。起先,我还以为《凿空》是写张骞通西域的历史小说,因为“凿空”这个词,是描述张骞通西域的历史伟绩的。但是,我惊喜地发现,这是对当代新疆进行文学描述与想象的作品。小说的现实背景是新疆南疆的某个乡村,在那个村子里,本来是一派传统的农业生活场景,铁匠铺、巴扎、坎土曼、毛驴等符号,构成了千年不变的风景。在描绘这些场景的细节上,刘亮程有着19世纪俄罗斯文学大师诸如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人的笔力,文字细腻,如同素描般的画笔划过,读过之后,语言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那些凝固的千年不变的生活。但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事情就有了变化,这个时候,小说从现实层面进入到一个象征的层面了,就有些卡夫卡的味道了,故事就开始荒诞起来了:村里惟一一户汉族村民张旺财在挖凿一条地洞,而另外一户维吾尔族村民玉素甫也在挖洞,附近的大型垄断石油企业也在挖洞;于是,整个乡村在到处都有人挖洞的情况下,渐渐地被悬置了起来,成为一种变化的、无所适从的状态的隐喻,于是,小说也由其地域文化性的书写,变成了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总体观察——一种被凿空的现实和文化,应该往哪里去呢?刘亮程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他自己也并没有回答。而我们也将在这种被凿空的现实之上生活,成为悬浮颗粒物。
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刘亮程能够巧妙地把西域的现实,以荒诞和幽默的方式进行结构,反映了新疆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还十分巧妙地将“东突”威胁、少数民族文化生态、社会民生和别样的乡土文化,都用一条线索穿插起来,并在巧妙的故事结构中得到了丰富的呈现。小说的风格和语调,是那种朴实无华,又有着强烈的幽默感,这是因为刘亮程身上有一种来自土地和民间的智慧,同时,由于他熟悉百年来的现代主义小说技巧,他的作品感觉上来自乡土,但精神上又充满了现代气息。
对很多中国作家来讲,如何挖掘自己的写作资源而成为一个长跑型的写作者并不断地超越自我,是十分困难的。但是,从《一个人的村庄》到《虚土》又到《凿空》,我看到刘亮程扎实的脚步和他的巨大雄心。我读《凿空》,不仅想到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卡夫卡,我还想到了拉丁美洲一些小说大师的作品,比如胡安卢尔福的《人鬼之间》对这部作品的影响。从《凿空》中,我看到了刘亮程把本土文化与欧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技巧相结合的创造力,在刘亮程的笔下,《凿空》突破了汉语文学自身的限制,也突破了很多人的想象力,对新疆的地域文化进行了一次超越性书写,对小说的形式感也充满了探索意识,同时,小说还回答了当代社会的主要问题,虽然,这种回答是隐晦的、象征的、文学性的、多义的。我想,对这部作品的认识和阅读才刚刚开始。相信会有更多的读者能从这本书中读到刘亮程式的文学创造和生命感悟,并为之感动,引发更加深入的思考——我们到底凿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