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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六十年前关于剧本创作的两次讲话 □鲁 煤 2010年11月22日 来源:文艺报

记录者说明:

1949年12月,中央戏剧学院在京正式开办了。欧阳予倩任院长,曹禺任副院长。学院集中了20来位青年编剧人员——大部分是原老解放区华北大学文艺学院的文学创作干部,成立了戏剧创作室,我也在其中。同年12月底至次年——1950年1月,我们创作室进行业务学习,请曹禺副院长于1月15日做了关于编剧技巧的报告。一年后,1951年3月9日,他针对创作室人员创作实践中存在的毛病,又做了第二次报告。这两次我都亲自聆听学习,并专心、认真速记下来。现据当年的记录重抄下来。我自信它们是绝对忠于曹禺本意的,我以此虔诚、负责的精神,纪念尊师诞辰百年,提供剧界文友研究、学习,并补全《曹禺全集》。

关于编剧技巧

(1950年1月15日)

戏与其他文学之不同,是在于叫人看,叫观众看。但诸位没有观众感觉,或太少了。而且一切“技术”都是由观众出发,这是一切的标准。小说,是对读者;戏,是对观众。

观众的特征是:

1.暂时的集合,很容易激动起来,但也很容易涣散。理智的成分比读者少。读者能长时期去感受,而观众不能。大部分观众易散易聚,故其接受能力不如读者快。故你写戏,太复杂的东西,搬不到舞台上。观众情感成分多(这里说的观众是广意的)。观众“领导”我们。小仲马说:戏,一要清楚,二要“兴趣”,三要统一。这些要求,都是以观众来的。

2.戏,不是告诉的,不是说的(如大鼓),而是演出来的,所以是动作。动作,是重要到极点的,一切要从动作来。散文、小说、诗可以静止,但戏必须是流动的,动的感觉。但不是机械地了解动作。如摔跤,动作之极,但不是戏。反过来,二人对话——如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对话,或老头子闭门家中坐,外面失火而不知,这里面是好戏。动作,要生活的看。对话,是动作。对话,不是叙述。比如有人写到第二三幕追叙从前的事情时,说此人在国民党时代如何如何,这是违背了“话是动作”的观点。话剧的话要少叙述。写头一幕很容易如此。像《俄罗斯问题》(当时正由中央戏剧学院文工二团上演,前苏联作家西蒙诺夫编剧)就比欧洲19世纪的戏,更好地解决了这问题——指它的第一幕。要有演员的感觉。要读得出,悦耳。同时,要顾到演技的可能性。要叫他演得出。一些其僵无比的东西不要写。所以为什么如莎士比亚、莫里哀、契诃夫为具体演员写戏。写的话要有音乐性、节奏性。

3.要有舞台感觉。把观众集中在台前看戏,那舞台有它一定的限制,所以舞台有它的含蓄性、暗示性;即有时不搬上舞台,倒比搬上好。从古至今,电影形成而舞台未废掉,就因为舞台有这个特质。写生产,不一定非把机器搬上台去,这含蓄,这暗示,就是真实。

戏千万不要太长,两个半钟头最好。因为观众体力有限。在城市里,大家忙;生产忙时,更不成。还有,对演员,不要把一个角色写得太重了。从没有一个戏,自第一幕到三幕结束,一个人老在台上。这使演员吃不消,也让观众觉得单调。

所以戏要清楚。主题,观众看完后就能说出;故事,十几句话就能讲得出来。多一个角色当然不要;但多一条线索、多一段戏、多一句话也不要。

讲讲所谓戏剧性:

其中最主要的,是应该意识到:戏剧性的,是不平常的、使人惊讶的。如两兄弟分别30年,在路边小店里相遇。不要把戏剧性看成廉价的,运用得好,是可以很高(超)的。这是实质。要出人意外,却在意中;完全出乎意外,却在情理之中。闭幕点,差不多是用警奇法,出人意外的。其次,叫做悬念。这都是从观众角度来看;这是告诉他多少,又不告诉他多少,叫他看下去。这常常是先告诉他一点,最主要的又不告诉他。而在最后告诉他时,不要让他想到,完全出乎意外。这些手法互相运用。

关于三一律:

1.时间统一,2.地点统一,3.动作统一。这是从古希腊产生的。文艺复兴时期,把它解释了一下。把时间统一说成:结构发生的时间,从头至尾,不要超过24小时。后来法国拉辛说为不超过12小时。

地点统一,原来说在一个城内,后来又说成就在这同一地方。

动作统一,一种说法指戏只要一条主线,一个故事。第二种指悲剧与喜剧不要混在一起,使人笑的与使人哭的不要放在一起。

这告诉我们,人为的这些规则不是本质。而是:在时间上、在感应上觉得是凝缩一起,也就是要集中,目的是为了单纯,抓住观众注意力。同一地点,也是作同样解释。所说动作统一,主要也是从头至尾造成一种统一印象。这样,主题、故事的选择自然就不会多。这也是从观众角度来的,他们看不了这么多。打,要打中要害。让次要线索和主要线索联系起来。三者搁在一起。

关于演员,有人说悲剧就要三个演员,这也是同样道理。

通常说第一幕不好写。应该怎样把事情都说出来,是在故事选择上要“不琐碎”。回叙的东西越简单化最好。要回叙,则要在动作中说出来。动作感觉的对话是靠性格的对话,推动故事的对话。再次,铺展开去,要人看下去,就是靠悬念了。要懂得暗示。你告诉了观众多少,其中暗示了多少——就是伏线多少。以暗示的笔锋,唤起观众预感。有时偏偏引导观众往坏处想,结果却是好结果。这都不外是给观众造成预感,甚至使之预感错了也不怕。

“起、中、讫”:

讫最集中,更易激起观众的感情。

所谓动作的统一,是指一切人、事都要集中在一个角色之上。

故事,并不容易写。有时候性格看的多了,写出性格容易,穿插个故事真不容易。要坚持原则:主要线索绝不可放,随时随地掌握住,紧紧掌握住,不要让次要角色——线索挤掉主要线索。

顶点,就是高潮。陡转要从这里表现。在高潮前,要逼、逼、逼,把一切往这里集中,举得高、高,而后陡转,摔得才脆。

关于戏剧诸问题

(1951年3月9日)

创作问题,绝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所能解决的。看了一些剧本之后,我感到以下问题:

从《实践论》中,知道知识是由感性到理性。而我们由无数的、生活中得来的感受、印象,长时期的酝酿,多番思考。由感性上思考很久很久,而后才得到一个思想。由思想再回到感觉、印象、故事、人物、情节等等。

必须先由感性的认识出发。但我们常常是理性认识太容易得到,被别人很容易地告诉了我们。但作为作家,我们必须从自己的具体感觉出发,从许许多多工人那里去感觉。我们的感性知识太少。这不是指你搜集来的材料少,而是我们对我们的材料感情不足。没有材料那几个字以外的东西。我们必须从感性出发,一切理性的东西、结论等都不能代替我们自己的感觉。

在生活中,我们常常是、必须是:不断感觉、思考,感觉、思考……而后才能叫做“酝酿”。

抱着目的下厂的人,从主题出发的人,下去了只看材料,听干部传达报告等,是把自己限制在理性的圈子里了。

还有,你们在感受了印象之后,常常不去想,让印象滑过去了。

随时积累印象,思索、酝酿,而后,等用时,等创作时,才能把许多印象揉在一起:要克服思想的懒!

以上,是问题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所谓“从问题出发”,是太坏的东西。我们不要企图让群众通过自己的某一部戏就能爱国了。如果不是你真实感到的,不管主题多么积极,你不要去写,如果没有感性的认识,你不要去写。

我们和理论家最大的不同,是从感性到理性,再由理性到感性的。《龙须沟》是好戏,周扬同志表扬了它。周扬说它第一点是政治热情。但这热情不是指听了一次政治报告后的情绪上的鼓动,而是长久的对人物的感动,从人物身上感到了政府对人民的好。

我们的热情与一般作政治工作者的热情不一样,我们是从许多具体的人、事、感性知识得到的。不是从听一次报告,不是从某一份关于工厂的材料中得到的,不是从12本“干部必读”中得到的。

第三个原因,是没有感情,爱憎观念不强。我们许多剧本中的思想贫弱,是因为写作者在人物身上的爱憎是假的,是从理性出发的,爱憎是真实。人,要老实。所谓老实,就是感受到多少就说出多少来,感到怎样就写成怎样。

你要写你容易懂的情绪,你写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则不要写。

我感觉我们的戏常常看不见情感,或者情感薄弱。这还是因为我们感性认识太少了,因而在用时不能从印象中拿出来。

要注意到想象的问题,所谓想象,也不是从问题出发。即不是从理论出发。如,要写人与人之间的某个斗争,也不要从理论出发,而要从感性出发去找,从我们所感觉到的、从现实中得到的众多材料中去想象。不是从一个文件中、从问题出发、从总结出发去想象。

以下谈你们提的5个问题。

1.关于舞台知识:我们是搞创作的,不是从舞台知识出发,而是要有舞台感觉。舞台感觉是从无数舞台知识来的,是可以变化的,但舞台知识却容易绊住我们的脚。莎士比亚、莫里哀是舞台知识最丰富的,但他们有极敏锐的舞台感觉。这,正如同我们说话不是从文法出发一样。舞台的感觉是什么呢?通常最重要的是观众的感觉。许多成名剧作者说:“写剧要清楚——第一,清楚;第二,清楚;第三,清楚。”观众不是读剧本的人,是来求娱乐的,所以必须交代清楚。第二,要有“兴趣”,即清楚而有曲折。曲折,有起、承、转、合,都是为了逗人兴趣的。舞台知识的内容很多,如语言问题,技术问题。要去看戏,培养舞台感觉。

2.关于戏剧性与文学性:戏剧性不是矛盾,不是斗争,是“动作”。台词必须是动作性的。……

(曹禺以下的讲话,是与听者双方有问有答进行的,比较散乱,不易记,故未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