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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处听惊雷” ——写在父亲张我军逝世55周年 2010年11月29日 来源:文艺报 □何 标

台湾新文学运动闯将张我军

《春雷》是父亲(1902-1955)晚年最后一篇倾吐心声的遗作,是他留给后人的惟一一份“未刊稿”,20年后才被收入台北纯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张我军文集》。

这篇散文文字流畅,情景交融,沉潜内敛,寓意深遂。我19岁那年同父亲有过单独密谈,又送他走过神秘之旅。今日重读遗作,又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云锁雨打,不见天日

散文从幼时养蚕,说到年轻时在北京忍受严冬的束缚和威压,而将某种期盼同春雷联系起来,这既为后半部文章做了铺垫,又似隐匿政治意涵。散文后半部以浓墨重笔描绘:那“令人起烦”的雨水,不断地下着,“‘或者可以晴下去的希望’也幻灭了”。“每个人周身的毛孔甚至五脏六腑也都长霉了似的”,“半个冬天和整个春天在愁风苦雨中度日,几乎不见天日”,“空气是那么沉重的,街道是那么泥泞的,真够叫人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大好春光惨遭云锁雨打”。更可怕的是 “不晓得要下到哪一天”……经历过上世纪50年代、现已六七十岁的台湾人,大都会从这样的描绘中,联想起台湾岛内骇人听闻的“白色恐怖”风暴吧!而这场风暴的起始,竟也发生在张我军家中。

1949年4月6日清晨,台北市甘谷街24号后院,突然响起急促敲门声。张我军开启宅门,立即闯进几个身着军衣和警服的大汉,叫醒睡眼惺松的张光直,讯问和搜查后把他带走。光直当年18岁,是台北建国中学高三级学生。他不幸成为台湾白色恐怖序幕的“四·六事件”无辜受害者,只因与在北平的同学温景昆通信中,写了些不满现实和向往光明社会的字句,被邮检特务偷窥,遂以“共党嫌疑”罪名被拘捕,审讯、坐牢、“感训”了一年,才由父亲托人保释。

在张光直被捕一个月后,台湾全省宣布“戒严”,白色恐怖铺天盖地而来。《光明报》案、中共台湾省工委案、吴石案、李友邦案等,相继曝出。数万人无辜被捕,台北马场町不时响起行刑枪声。全省寃死或殉难人数至今都无法确计。当时到处都张贴着“通匪者杀”、“知匪不报,与匪同罪”、“检举匪谍人人有责”的标语,到处在散发《匪谍自首办法》《匪谍检举办法》。一时间,失踪、被捕、坐牢、受刑、枪毙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这些,不正是《春雷》以可憎的霉雨对白色恐怖的影射吗?文中讲的不是自然天候,而是暗指当时的政治氛围。明指就会大祸临头,暗指的文章也无处发表。何况在台湾的亲朋好友,不少人都知道张我军的长子当时在大陆,这自然成为父亲的一块“心病”。后来我才知道,1950年3月祖母病逝,1955年11月父亲病逝,在当时台湾报纸刊登的讣告上,都未敢将我这长孙长子的名字列入“孤哀子孙”名单。

一系列事实说明,《春雷》对霉雨情景的描述,是张我军在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受困、苦闷、恐惧和急切期昐改变黑暗现状心情的自我倾诉和隐晦发泄。

清脆春雷带来晴天的希望

张我军对春雷响后出现的“晴天”,是一种什么样的期盼呢?

父亲生于日本割占台湾后的第7个年头,那已是台湾人民对日本统治进行刚性反抗的后期。1919年后,日本对台改采怀柔同化政策,林献堂等人倡导“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正在厦门的张我军,曾写七律《寄怀台湾议会请愿诸公》一诗予以支持。但这个要求日本给予台湾议会民主、进而实现自治的运动,历经13年15次请愿,以失败告终。张我军又把台湾回归祖国的希望寄托于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他称颂孙中山为“弱小民族之父”(《台湾民报》“随感录”);他大声疾呼:“中国同胞们!要坚持这位已不在了的导师的遗训:革命还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孙中山先生悼词》)父亲告诉我:他在大革命时期参加过国民党,后由于失望而退党。上世纪30年代前半期,父亲在京生活稳定,但华北局势在日军挑衅威胁下日趋紧张。学生雷嗣尚时任北平市社会局长,邀请他以“社会局秘书”名义,协助市长秦德纯办理对日交涉事宜。他出于在危难之际的报国之心,放弃优裕生活,不计个人名利,接受建议。1937年6月华北军事形势恶化,二十九军仓促撤出平津,父亲因是台湾人致被遗弃,对此十分不满(见洪炎秋《怀才不遇的张我军兄》)。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际社会主义思潮在日本十分流行。父亲在上世纪30年代,曾翻译出版过日本社会主义政论家和无产阶级文学家的书籍和文章,还曾以辩证唯物主义理论文章作为学生的日文教材。他交结的各种各样友人中,也有一批左倾思想朋友,如李达、宋裴如、苏子蘅等,大学时的同学和众多学生中也有中共地下党员。父亲一生未有反共文章和反共言论发表。他对我购买、阅读和保存左倾书报,与进步同学来往,编写油印刊物宣传抗日等活动,也从未过问干预。

1945年6月底,我从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返京后,同父亲单独密谈离家后的见闻,父亲对我介绍根据地的情形表现非常平静,似不觉惊奇,也未提出任何问题。当我转达邀请他到根据地参观时,他立即同意。这颇出乎我的意料,因日降前沦陷区形势险恶,以父亲的身份和身体状况能否顺利穿越日军封锁线,实在令人担心,而父亲好像对这些并不在乎。

我按照抗日根据地的指示,报考伪绥靖军军官学校。那是培养日本“皇军”附庸军军官的地方,实行封闭管理和法西斯训练,生活艰苦。只有父亲知道我是从事抗日活动,他几次从北京骑车到昌平县清河镇的军校来看望我,但从未劝我离开。他这样做,是对我从事抗日活动的鼓励和支持,使我非常感动。

父亲参观抗日根据地尚未成行,日本就无条件投降,八路军进抵北京城郊。当年11月,父亲被带领到妙峰山下的南安鹤村中共北平市委所在地,他的学生甄华时任晋察冀军区派驻代表,还有位负责人是王乃田部长,王乃田曾于上世纪30年代在北京大学外国语文学系读书,但未听过他讲课。甄、王两人同父亲畅谈时局,介绍中共有关政策,希望父亲留在北平为人民做些事情,父亲表示同意。也提到回台湾的问题,甄、王说由父亲自己决定。父亲除亲眼看到八路军高级干部的作风和言谈举止,还应看到八路军驻地军民一致、官兵平等、纪律严明和艰苦生活等实际情况。虽然非常劳累,但父亲兴致甚高。但几天后,国民党军队攻占南口,中共北平市委撤离平郊,双方联系中断,父亲就独自南下谋生去了。

1946年母亲携弟弟返台,我想,父亲听说我留在大陆,他就放心了。此后,不过3年时间,父亲在白色恐怖中听到的春雷,不正是全国解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佳音吗?

愁眉苦脸的青春时代

当《春雷》写到“一年一度的大好春光,竟遭云锁雨打”时,作者笔锋一转:“这又使我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我便是为了环境的关系,在愁眉苦脸中匆匆度过了一人只有一度的青春时代的!”这里所写的“青春时代”,当然不是指生理上的“青春期”,而是泛指人生最具活力的青壮年时代。

纵观父亲在青壮年愁眉苦脸度过的,应当就是北京沦陷的8年。那时,他不仅要超负荷地用教书卖文这惟一的看家本领,在物价飞涨中,养活全家三代7口人;而且要绞尽脑汁,应对日伪当局逼迫他充当汉奸的政治压力。

当时的日本台湾总督府警察厅、华北日本驻屯军特务机关和北京日本使馆,都掌握有张我军在台湾、上海、北京参加反日民众团体和集会、撰写反对日本殖民主义和拥护孙中山革命主张的译文、译书和文章,以及协助进行对日交涉等资料,知道张我军是深具中华民族意识和爱国思想的台湾人,又是华北一带的知名之士。先由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局长管翼贤出面,劝父亲就任伪北京市教育局局长。管某抗战前是北平《实报》社社长,又与父亲略有师生之谊。但他的游说被父亲一口回绝。于是父亲的老师周作人登场了,但父亲对此有所防范,他借着曾请周作人为他介绍翻译日本名著这件事,在发表的文章中说:“我所求的是周老师,而不是周督办(按:周当时充当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而老人也似乎深知我不是找他要官做的”。结果还是在周老师“力劝”之下,作为“代表”,参加了所谓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关于他参加大会的动机,有着各种看法和解说,如“借机到日本游览,以帮助教学”说;“会见心仪已久的日本名作家”说;“站在台湾的立场,无可厚非”说;“艰难处境,确有不由自主”说等。但下面一件事,对了解张我军当时内心世界极其重要。

1942年11月1日参加第一次“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的代表到达东京后,次日上午被带到日皇明治神宫“参拜”。据日本代表严谷大四的记载说:“一行人当中,只有张我军一人扭过脸去,不向皇宫鞠躬哈腰,给我的印象很深。此人日本话讲得非常漂亮,也曾担任过翻译,但像是个相当不好对付的人”(载于1958年9月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的《非常时期日本文坛史》)。张我军对天皇的藐视和不敬,无论是当场公开或事后被密报日方,都会使他大祸临头。他事先不会没想到这一后果,而他必定是认为:这样做才能信守他所坚持的民族立场。

关于他在参加两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时,未按日方旨意行事的表现,已见诸于一些文章和著作。然而无论如何,参加会议一事的确给张我军带来了议论、麻烦和损伤。我觉得,《春雷》里对“为了环境的关系”,“在愁眉苦脸中”匆匆度过青春时代的感叹,也许就是父亲对这段历史及其后果,所表示的委屈、无奈和反思吧。

《春雷》一文结束时,张我军“解脱自霪雨的苦闷而重见天日”、“相信明天是可以一亲久别了的阳光”的心愿,依然遥遥无期。4年后,台湾新文学运动闯将、日文日语教授、诗人和翻译家张我军,在胸中的苦闷无处倾诉也无人聆听的境遇下,在白色恐怖阴魂不散的家乡土地上,怀着对“晴天”的渴望,饮恨西去了。

物转星移,张我军并未被人遗忘。1985年北京集会纪念他逝世30周年;1995年,我、光直和表姐林海音参加了台北“中央研究院”举办的“张我军学术研讨会”,纪念他逝世40周年。现在,台海两岸已迈入大交流、大合作、大发展的新时期,父亲长眠家乡地下之灵有知,必定会含笑九泉,瞑目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