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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物语》:日式的古典主义 □陈嫣婧 2011年09月14日 来源:文艺报

林文月手绘 《伊势物语》故事图

“物语”体是日本古典文学中的一个称谓,与“和歌”、“俳句”一样,是日本所独有的。物语上承古神话传说,下接近现代小说,是一种十分特殊而有韵味的文体。相对人们更熟悉的成熟的物语体作品《源氏物语》,《伊势物语》的成书更早,且采用的是“歌物语”,即以和歌(日本古典诗歌)为主,加入简短的叙述,每个片段没有连贯的逻辑,亦无确定的主人公。从内容上看,类似于我国唐宋传奇的缩小版,裁制则有些像元之后逐渐成熟的杂剧本子,均为叙事加上诗歌。作品以平安时期的贵公子在原业平的一生为主线,此人出身皇族,身份高贵,虽不注重经纶之学,却擅长哀艳的和歌,被奉为“六歌仙”之首。据说他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曾与众多女子有过交往,所作和歌也都与此有关,这就是《伊势物语》最初的蓝本。后来,书中又另增旁枝末节,加入了其他歌人的作品和故事,使之逐渐丰满,最终成为现今一百二十五回帖的通行本。

桑原武夫认为物语和小说的区别在于后者融入了作者的个性,而前者只是在写事情的本身,写作者身份就与记录者差不多,毫无个性可言。但正是这样一个特征,让我得以窥探到平安朝时期各色爱情的本来面目和它们的种种特质。《伊势物语》的主题离不开男欢女爱、闺阁之情、王子公主的交往、悲喜与分离,作品以“极简主义”的风格记录下一个故事,或是一段情节,却从不试着告诉我们开头和结尾。这种笔法极尽忠实而自然地描绘着日常性的真实,即便知道是传说或杜撰,也感觉仿佛只是身边琐事,有一种自在自得的真。如我极为喜爱的第二十一帖《各结新缘》和二十二帖《千夜如一夜》,前者写了一对情人彼此深爱后又分离,后者同样写情人,写的却是分离后的厮守。可这里的厮守或分离,都是平平常常的,毫无哀叹或者欢喜,就好像花草的枯荣循环一样自然而然。译者林文月指出:“平安时期之文学有一共同根本精神——即咏叹万物变移不定。”因其不定,故事时刻存在着变化,也因其变化,使得开始和结束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淡化了叙事特征的《伊势物语》给人的感受是片段化的、寻常的,它的美也是从寻常之中渐化而来,仿佛领着你不知不觉中便走入幽深静谧的意境,而从不事先打招呼。这一传统,几乎影响到了所有的日本文学作品,使之呈现出一种自然游离的姿态,既贴近你,又迷惑你。这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差别非常之大,我们更喜欢奔着一个目标去,最后定要挣出一个结果。从文字之美本身而言,我更喜欢《伊势物语》的自怜与自足。

作为“歌物语”,和歌是《伊势物语》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平安朝时期的诗歌形式,一般都效仿自唐宋,表达的习惯与技巧上也多得益于唐诗的精妙,然则即便如此,和歌也自有其独有的特征。技术上,和歌固然不及唐诗的整饬华美,但在意境上,却是另有一番风情。首先,意象上的活泼,如第一帖《初冠》中的一首和歌,用信夫染的狩衣来形容自己此刻心绪的迷乱:衣服上的条纹复杂紊乱,我窥见你美貌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狩衣作为意象的主体,不仅点出这首和歌创作的背景,且以身边寻常之物勾勒内心活动,既显自然贴切,又不失优雅。往更深一层想去,贵族的狩衣衣料柔软,图案华贵,与女子的美貌相映成趣,同样的温柔美丽,岂不是在男子心间已形成了一种亲近感?《伊势物语》中的和歌多使用日常的意象,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拿的饰物、气候、地形、自然万物,皆为顺手可取、目光所及,却能在被作者取用时,悄悄然地钻入文字的氛围铺设与情感铺陈中去,细而无声,却如穿一件上好丝缎的衣服,贴合且清爽宜人。我一直十分欣赏和歌这种将平常之物、平常之心臻于化境,融清新气息于文字中,又将文字于无形间提升至美的创作境界。不仅是《伊势物语》,近现代日本作家的众多小说随笔作品,也都发展了这种寻常且奇异的文字特征,如此前阅读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看他用闲谈搭讪似的口语化文字谈论日式厕所、陶器、茶室等物,那种清冷孤傲的美感却溢纸而出,清荷般的香气扑鼻而来。看似随意随性,实则美于无形,让人仿佛觉得这国度天生有一种文学上的超然,或是一种审美上的超然,否则如何做到这样无形无迹的不刻意呢?

《伊势物语》的中文译本,之前我看过丰先生版,以口语化的叙述及工整的和歌作为翻译的准则,读起来朗朗上口,十分易懂,却有略带市井气的感觉,似乎传承不出古典文学的雅致。林文月以半文半白的语言形式译出,初读时犹如阅读旧式的章回小说,巧妙地在阅读感上营造了古典化的氛围,但有时给人感觉稍显刻意。周作人先生虽然没有译过《伊势物语》,但所译的《枕草子》和《如梦记》都是使用看似随意平淡的白话句子,勾勒出悠远意境,初读看似无味,多读则意境全出。不知如周先生译《伊势物语》,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