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纳西·威廉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他于1948年及1955年分别以《欲望号街车》及《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赢得普利策戏剧奖。

《欲望号街车》电影剧照

《欲望号街车》电影海报

《欲望号街车》电影剧照

《欲望号街车》话剧剧照

《玻璃动物园》话剧剧照

《玻璃动物园》话剧剧照
60年前一个秋日的黑白银幕上,在新奥尔良火车站的烟尘中,一代英伦名伶费雯丽语气飘忽地念出了女主人公布兰奇的第一句台词,也是《欲望号街车》的题眼:“他们让我坐欲望号街车,然后换乘公墓号,过六个街口下车便是天堂区。”
这也许是作者田纳西·威廉斯笔下最著名的一句台词。一部考究的电影,在包袱抖完,图穷匕首见时展露的核心信息,在第一本也就是前10分钟里,都应当有迹可循,而在主人公出场的100个单词里就道尽玄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今年是威廉斯诞辰100周年,尽管他去世前在戏剧界暗淡已久,但身后的江湖地位紧排在美国第一戏剧大师尤金·奥尼尔之后。在现实中的新奥尔良早已停开的欲望号街车,还是舞台和银幕上不肯落幕的话题。
“你就是布兰奇!”
1947年,田纳西·威廉斯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事业高峰,一部将场景设置在新奥尔良下层工人聚居区的《欲望号街车》在百老汇一炮而红,一演就是700场,一举拿下普利策奖。不久,该剧漂洋过海,在英国和意大利分别由名导劳伦斯·奥利弗和维斯康蒂担当导演,令一向面对美国有文化优越感的欧洲为之倾倒。1951年,百老汇的舞台导演伊利亚·卡赞将其搬上银幕,除了女主角布兰奇外,其他三个重要角色都来自舞台上的原班人马。并在奥斯卡奖上斩获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男配角,成为第一部斩获三大表演奖的电影。
布兰奇是整部戏的灵魂。
她很容易让人想起《玻璃动物园》(1945年)中抛弃母亲和姐姐,出身于没落家庭,沉湎于旧时风光的,有点神经质的弟弟。然而,舞台剧《欲望号街车》在意大利上演前,维斯康蒂对威廉斯说:“你就是布兰奇!”威廉斯自己在作品中的人格,难道不是《玻璃动物园》中离家出走的弟弟?
然而,这不是一句戏言,也算不上恭维,而是一个“叛徒”读懂了另一个“叛徒”。
1963年,维斯康蒂在《豹》中喟叹:“我们曾经是豹、是狮,取代我们的是豺狼与土狗。”维斯康蒂与威廉斯虽然一个是电影导演,一个是舞台剧作家,然而作为作者,他们同声共气,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家庭的叛徒,他们的作品,写的是已经过分“熟化”、失去活力的老欧洲贵族文化,怎样在摧枯拉朽的新世界面前灰飞烟灭。
《豹》是维斯康蒂的转折点,那之后他用尽后半生书写欧洲贵族怎样在野蛮进取的资本主义面前衰亡。而在二战后大洋彼岸的舞台上,威廉斯将战后美国新兴工业社会给予南方贵族残影的最后一击血淋淋地推到了公众面前。
对那些固守旧日迷梦不愿醒来的人——比如《玻璃动物园》里的母亲阿曼达,比如布兰奇,比如《豹》将近一小时的舞会场景中当做布景板的西西里贵族们,两位作者都是既厌弃,又哀痛。然而,他们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迷梦。他们厌弃和哀痛的名单里,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有些作者,一辈子可以推演描摹很多人格,而另一些作者, 一辈子只写一个人,就是他自己。威廉斯显然是后者。白先勇先生说过,与威廉斯齐名的阿瑟·米勒写自传,他没兴趣看,但威廉斯不同,他的“人与文是分不开的”,“他的作品可以说都是他的自传,如果不了解威廉斯的一生,对他作品的欣赏会隔了一层”。
永远的“萝拉”
很多作者的第一部成名作都“就地取材”,自传色彩强烈,田纳西·威廉斯也不例外。他的成名作《玻璃动物园》仿佛把他在密西西比的家凿开一堵墙,展示给观众。
1911年,威廉斯出生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的哥伦布市,他父亲是位到处奔波的皮鞋公司销售员,为人简单粗暴,威廉斯大学没念完就被他送去鞋厂打工;母亲出身南方上流世家,年轻时在社交界风光一时,严苛而唠叨,终日生活在往日的回忆中。威廉斯与姐姐萝丝感情极为亲厚。萝丝有精神分裂症,行为偏执,大部分人生在疗养院度过。
除了父亲干脆缺席,《玻璃动物园》中母亲、姐姐和弟弟各地的境遇、个性和人生走向,几乎就是威廉斯自己家的翻版。贫苦的生活中,母亲仍然终日沉浸在南方贵族梦幻中,萝拉身体残疾,将自己封闭在玻璃动物组成的小世界里,爱好写诗的儿子汤姆想出去闯荡,但因为承担家庭的责任,不得不留在仓库里做一份没有前途的职业。
其中,萝拉是第一主角。可以说,姐姐“萝拉”是威廉斯的一个化身,她是他所有剧作的主角。萝拉“身上显露出一种娇柔、超俗的美,她像一块在阳光照耀下透明的玻璃,放射出一种不真实的瞬息即逝的光辉”。
虚假而脱俗,终将消逝的余晖之美,在布兰奇身上也可以看到。布兰奇出生名门,但青春不再之时丢掉了祖宅,被学校辞退,走投无路之下到新奥尔良投奔妹妹斯黛拉,她“不要现实主义”,“要魔术”!她自称“我对他们歪曲事实,不讲真话,而讲应当是真话的东西”。她用一个让灯光柔和的纸灯罩、一点音乐、一箱子陈旧的华服和几件夸张的假首饰,幻想她在妹妹客厅里搭起的简易床边仍然是众星捧月一般的社交名媛。
妹妹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恭维她“像朵雏菊一样新鲜”,妹夫斯坦利讽刺她自认为是飘然出尘的“百合花”,而在她的谎言和伪饰被无情剥落后,明白窗外墨西哥女人叫卖的锡纸花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一朵葬礼上用的锡纸花。
威廉斯像《玻璃动物园》里渴望走出家庭桎梏的弟弟一样,对旧世界的一切,最终选择了背弃,然而,初尝成功滋味的他,在现实中还是时常受到酗酒和药品滥用的困扰。沉湎往日风华、信奉清教徒信条的母亲,罹患精神病、腼腆、封闭、偏执的姐姐,俯身到出走后灵魂依然躁动不安的弟弟身上,三人合一,幻化出布兰奇这个角色。
欲望尽头是冷漠仙境
有位作者化用村上春树的小说名称来解读《欲望号街车》,很是恰当。欲望号街车的终点“极乐世界”,不是神话中英雄的休憩之地,而是精神的寂灭之地,那里,没有光荣,没有欢呼,只有冷漠的社会像流水线一样标准化“处理”一个不符合标准的个体。
这部戏在舞台演出时,据说因为布兰奇的矫揉造作和装腔作势,经常笑场。电影版本中费雯丽演得让人同情得多,但笑场的情况依然存在。家庭的败落和婚姻的不幸,让布兰奇沉湎于放纵欲望,终于丢了工作,成了被镇长驱逐的“不受欢迎的人”。是欲望将她这只脆弱的“飞蛾”送到了毁灭的灯火中——妹夫斯坦利的家。作者将后者喻为一只羽毛鲜艳、身体强壮的“雄鸟”,他象征着粗鄙的新兴工业文明,是坚实的、侵略性的现实存在,终于撕碎了总是一身白衣、仿佛一个稀薄影子的“飞蛾”。
这种悲凉的自嘲在《欲望号街车》的结尾达到了顶峰。精神崩溃的布兰奇即将被妹妹和妹夫送到精神病院,布兰奇虽然已经没有正常的思维,但也感到大限将至,殊死反抗,她大幅度的情感宣泄与精神病院医生和护士的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在希区柯克《精神病患者》的结尾有更为极致的运用:主人公惊涛骇浪的情绪与精神病医生制度化的日常工作两相对照,碰撞出惊悚的心理冲击。
威廉斯特地在舞台说明中要求强化医生和护士作为制度执行者让人生厌的程式化动作。他的姐姐1942年被切除脑白质前叶,是他一生不能忘记的伤痛。他说,“我的作品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社会如何迫使那些心智敏感而又不想循规蹈矩的人走向毁灭。”
“不管你是谁,我总是仰仗陌生人的仁慈。”布兰奇的最后一句台词大概是威廉斯第二有名的台词,陌生人都会用绅士的方式对待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在陌生人的怀抱中寻找一点认同。其实,欲望可以理解成这些时代的落伍者拒绝现实、对抗虚无的迷幻药。
布兰奇说过,“死亡的反面是欲望”。这是“豺狼”与“土狗”的时代,是“猿人”与“雄鸟”(都是指斯坦利)的好日子,只剩下稀薄影子的飞蛾坐上了欲望号街车,只能换乘“公墓号”,最终抵达被制度消灭的冷酷“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