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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胜利法 与不准革命 □(日本)吉田富夫 2011年09月16日 来源:文艺报

吉田富夫著《鲁迅点景》

提到《阿Q正传》,谁都会说“精神胜利法”。

不过在我,倒是看重“不准革命”那一章。

阿Q这个人物,其精神构造的特征在于“精神胜利法”。这一点,鲁迅自己在作品中写得很明白,读过作品的人也都知道。而将其同中国国民性联系在一起的,诚如大家所知,是沈雁冰,也就是后来的茅盾。

“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啊,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通信》,《小说月报》l3-2,1922.2.10)。不久,他又将其进一步扩大为“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遍弱点的一种”(《读〈呐喊〉》,《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3.10.8)。总之,他从中抽取“精神胜利法”是明白无误的。

在这一延长线上,例如在日中战争中有人做了如下阐述:

“这样,我们就要看清你阿Q之为人,然后我们各人——我们民族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把自己检验一下,看还带有你阿Q灵魂原子没有。假如我身上还有你那种倒楣的灵魂原子,那么我这个民族的一员,就会跟我们整个民族队伍在历史大路上进展的步调不一致,多多少少总会使我们民族在进展中受到拖累,甚至或是受阻碍的。那么我们一定要勇于正视我们自己身上的缺点和毛病,一定要洗涤我们的灵魂。”(张天翼《论〈阿Q正传〉》,《文艺阵地》6-1,1941.6.10)

这诚然是正论,别的什么都没说。倘照此而言,那么也就只能是凝视自己精神中的“倒楣的灵魂原子”,尽力将其“洗涤”。

就这样,阿Q在中国的评价也就大抵处在一个排斥“精神胜利法”的方向上。

那么日本情形怎样呢?具有强烈自虐倾向的日本知识分子,看上去也主要是急着凝视自我当中的“精神胜利法”,以自我否定的方式对其加以弹劾。竹内好开了这个头,他写道:

“阿Q是过去的同时也是未来。也就是说,是普遍的。他是代表人间恶德的一般者,作为这样一个一般者而使万人共感于心。普遍者由个别者产生出来。阿Q作为一个可憎者由鲁迅在鲁迅当中提取出来。为对这一可憎者加以打击,鲁迅把他从自己当中提取出来。但阿Q被嘲笑,被殴打时,疼痛的是鲁迅的肉体。”“阿Q是‘我’。可耻的我。作为可耻的我,他为万人所爱”。(《鲁迅》,世界评论社,1948年)

竹内好认为鲁迅的文学产生于“赎罪”,并在此基础上构筑了他的鲁迅心像。其背后重合着竹内好自身的精神挫折:他对业已失败了的战前日本共产主义运动无法引以为同调,并在某种意义上从中脱离出来。但不管怎样,凝视自身当中存在的阿Q并以此为推动去思考鲁迅,这种认识模式是由竹内好建立起来的,直到现在仍构成日本鲁迅研究整体的底流。

当然,我自己也是受这底流影响的一个,不可否认也把作为阿Q钥匙的“精神胜利法”拿来作为反省和批判的对象。不过有一点却一直令我感到不满,那就是很多人都只盯着“精神胜利法”,而作品的另一极却总是被轻视。

在小说《阿Q正传》里,与描绘“精神胜利法”的各章相并列,还有另一极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不准革命”的一章。阿Q走向没落,被逼无路便动了投奔“革命”的心思,却被假洋鬼子给赶了出去,结果是作为牺牲的羔羊,被一班把“革命”果实弄到手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糊里糊涂地枪毙了。故事迎来“大团圆”。鲁迅描写的,也正是这样一个阿Q。那就是不会被任何时代任何权利放在眼里的受厄无告之民的样子。而且,不论在哪个时代,也不论经历了哪种革命,占绝大多数的也还都是这种受厄无告之民。我以为,对于这样的无告之民来说,“精神胜利法”不也是一种不借此便无法生存下去的“智慧”吗?

众所周知,鲁迅写过“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这样的话,还说过,“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倘把这些放在一块儿来想,那么从“不准革命”到“大团圆”这二章,不是应该被解读为是和描绘所谓“精神胜利法”的各章互为表里的吗?

(作者系佛教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