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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之道 □程光炜 2011年09月19日 来源:文艺报

毕光明教授在短文《批评的支点》(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中,对文学批评的意义,以及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的关系多有精彩的意见。比如说:“每一个从事文学批评的人,都有自己的抱负和理由。”又说:“做一个好的批评家比做一个有成就的学者更难。这就好比舞者在舞台上把舞蹈跳好,比一个行路人把一段长长的路走完要难得多。确然,要是研究相当于走路,那么批评就是跳舞。研究靠的是肯花力气和时间,而跳舞除了下工夫,还要靠悟性、灵气和先天条件。”这些看法我都同意。在许多文章里,我都尝试着对什么是“文学批评”,它包含着哪些内容,与文学史研究的区别和相同点是什么等等问题,做过一些初步讨论。我的看法,有一些是在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中受到的启发,有一些则是根据我多年研究当代文学的经验,有针对性的提出来的。最近几年,我读到的毕光明教授和姜岚女士的当代文学研究文章,虽有“文学批评”的面目,但研究的色彩比较浓厚,如《〈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新解》《难以突破的禁区:〈红豆〉的爱情书写及其阐释的再考察》《〈生死疲劳〉:对历史的深度把握》《〈人面桃花〉:关于时间的小说》《文明落差间的心灵风景——〈哦,香雪〉重读》和《文学面对现实的两种姿态——以“底层叙事”为例》等等。他们这些内涵沉稳、文本意识自觉的文章,在我看来就是以“研究”为视野的“文学批评”。因为它们不像很多当代文学批评那样,纯粹从艺术感性出发,最后又落实到感性化的发现和结论上面,而是注意为它们找到相当结实的历史根据。例如,我发现他们对这些作品的讨论和分析,一直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来进行,不是简单地把作品看成是“作家的创造”,同时又兼顾到这种“创造”与当时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想的关系。这样的“解释”,当然会比浮泛的文学批评更具洞察力和深刻的见解。

我不赞成做当代文学的都去当所谓的学问家,因为文学批评从来都带给研究者一种新鲜的冲击力,他们对“新作家”、“新作品”的发现和阐释,往往会使我们改变自己的看法,即使再做历史研究和分析,也会受到这种批评的暗示和影响。不过,我也认为,盲目的、一般性的时评性的文学批评的意义是值得怀疑的。在当代文学界,这样的人和文章确实不少,很多其实都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若干年后,它们被堆放在“文学史”的周边,在占用着有效的研究空间,即使有些还可以拿来做一些次要的材料,但有价值的东西仍然不多。我理解的“文学批评”,是那种不跟着作家、思潮、时尚跑的,敢于对作品文本提出质疑,并与它展开更大空间和意义上的对话的文学批评文字。我非常喜欢李长之的《鲁迅批判》和李健吾的《咀华一集二集》,原因就在他们在从事文学批评时,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作家和作品的附庸,而是站在作品之外,同时又深入作品文本之中,以“设身处地”的批评方式,与那些杰出的文学文本进行耐心的对话,同时也提出大胆的批评。如李长之对鲁迅缺乏写长篇小说写作能力的深入分析,就是一个相当有说服力和出色的例子。《批评的支点》一书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在《〈人面桃花〉:关于时间的小说》一文中,作者发现:“站在属于自己的时间的末端,秀米能回望自己的人生。站在另一个时间层面,秀米能看到很多人的生命情景。”又比如在《文明落差间的心灵风景——〈哦,香雪〉重读》中,作者分析道:“铅笔盒这个象征性的实物,是这篇小说的纽结所在,自始至终也是主人公的情结。小说所描绘的,主要就是这个铅笔盒所引起的内心波澜。铅笔盒作为一个文具,自然可以看成知识的象征。对知识的追求,正是80年代初现代化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上最响亮的话语,乡村中学生香雪的铅笔盒故事,不能说没有呼应关于现代化的历史诉求,故事的讲述多多少少也就带有叙事性。但是铅笔盒故事里的道具意义,它所不断暗示的,还是人性的魅力。”这显然是那种“历史的理解和同情”式的文学批评。它有意味的地方是,作者不光把自己当成批评家,也把自己当成和我们一样的读者,去“设身处地”地替香雪着想;但与此同时,它又无意识地带着我们和读者,站在距香雪有一段的地方看她“人生的风景”,把她和描写她的小说“历史化”了。在这个意义上,铁凝的《哦,香雪》既是“80年代的小说”,也是“80年代的问题”,也就是作者试图要揭示的80年代的“现代化问题”,这个国家的发展方案是如何被落实到这座小山村的,它是如何通过这群乡村女孩子与火车的关系,被带到小说中去的。如此处理,就把小说的“重读”进一步“问题化”了,它极大地丰富了小说当时未被文学批评注意到,而现在却被文学史研究充分地扩容了的那些极其复杂而丰富的社会内涵。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我并不排斥“文学研究”。相反,我倒怀疑“纯粹”的“文学批评”是否能够超越“感性”层面给读者更多更丰富的启发。所以,我认为文学批评的一个主要职责是把读者带到文学作品之中去,帮助读者去分辨什么是好作品,什么是不好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同时带着读者走出作品,告诉他们这些作品中“发生”了什么,这些在过去和现在正在“发生”的故事对我们的历史和未来将意味着什么。只把读者带进文学作品,而不把他们带出来的文学批评家,是我不那么欣赏的文学批评家,他们只是一些文学作品的鉴定家。当然,我所希望看到的那种“理想”的文学批评确实是有很大难度的批评性的工作,是我一直希望尝试、但至今仍感到困难重重、甚至没有办法的一份事业。《批评的支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进展,我也愿意它成为我批评的对象。文学批评,只有通过不断的对话它才产生真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