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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 黑暗中的阳光 □汪 政 2011年09月19日 来源:文艺报

如果从题材或故事层面看,《推拿》可以说是一部关于盲人的作品。只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被作家演绎成想象中的同情、关怀、悲悯等人道主义主题。它去除了健全人天然的优越,而将视点全部聚焦在盲人本身。

不过,作品的意义显然不止于此。说到底,这是一部直面当下社会问题的小说,是对当下的文化追问。毕飞宇此前的长篇,如《上海往事》《平原》等,都是面对过去或面对历史的,这次他直接面对了当下眼前。毕飞宇对文学与社会、文学与现实、文学与世情有许多的思考,他说,一个作家如果不能以文学的方式处理现实问题不能说是最后的成功。所以,《平原》之后,毕飞宇调整了写作的姿态,《推拿》,包括他近年来的短篇小说创作几乎都是现实题材的作品,而且表现出非常浓厚的问题意识。

《推拿》是一部有关尊严的作品。它以正面的方式书写了人的尊严,歌颂了人性的光辉。不能不佩服作家对盲人群体的了解,使他在表达尊严时找到了最直接也最具承载力的意义载体,因为“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他们“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这一特殊群体虽然生活在黑暗中,但不管面对什么,无论是生计、金钱、爱情还是生命,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一个人的尊严。金嫣为什么对一场婚礼那么向往?因为在她看来,只有那样的仪式才能见证爱情的尊严。都红的手受伤了,这对一个推拿师来说可以说是毁灭性的,但是她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更不能容忍有人出面为她的下半辈子募捐,这样的募捐在扶弱济危的名义下胁迫了多少人的意志呢?这些都是对她自尊的极大伤害。王大夫自残的情节是小说的高潮之一,残疾的哥哥要用自己的血汗钱去为身体健全的弟弟还赌债,心中的不平自然可以理解,更重要的是,这血汗钱一还他就一贫如洗了,就得去要饭,如果这样,他就要失去自己的脸面,而他是如此地“爱自己的脸”,如此地“拿自己当人”,于是,他只能对自己举起菜刀,只能用血来还债!然而,这样的方式又让他觉得自己与一个流氓没了区别,满身是血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十足地痞,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太龌龊了。他王大夫再也不是一个‘体面’的人了”。这样的自尊确实到了苛刻的地步。在作品中,我们当然可以看到他们的心计,他们的欲望,他们阴暗的另一面,比如小马与小孔的故事,沙复明与张宗祺两个老板间的角力等等,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保持外在的磊落,都会通过正当的途径与方式,都会或勒马于悬崖,或补救于事后,这个黑暗的世界从来就不缺少光明,而这光明正来自于每个人都拥有尊严的太阳。

尊严在当前是不是一个重要而紧迫的问题?尊严是不是解决当下人精神困境、构建当下人文环境的关键?这都是可以讨论的。但不可否认,毕飞宇确实抓住了我们社会的文化症候之一,我们太重视结果了,太看重财富了,太放纵欲望了,太依赖物质了,为了这些,我们可以不择手段。不可否认,在当下社会,个体的人,以及具有人格特征的主体,可以说尊严普遍缺失,主体间既不尊重对方的权利,也不尊重自我的权利。侵犯尊严与自尊的丧失成为主体间关系的双胞胎。随着尊严与自尊的丧失,一系列的社会、人性、道德、伦理与文化问题成为其继发的灾难。这样的局面实际上为作家的文学批判提供了靶子,但是,毕飞宇从忧患出发,从批判出发,选择的方式却是正面的。也许,毕飞宇是要与流行的批判保持距离。

一个社会永远不可能缺少批判,但如果一个社会只有批判这样一种动作,那可能也是一种畸形甚至灾难,怀疑、质难、批判,如果缺乏理性的规约,如果总是弥漫着非理性的愤怒,它所酿成的社会情绪就会遮蔽、甚至伤害许多善良与美好的事物。大概谁都不会想到,现如今,本来与勇气和孤独为伴的批判会成为哗众取宠的媚俗。以文学而言,我们正在丧失正面书写的能力。也许,人们早已忘记了古典时代的写作经验,即从写作的难度上说,描写苦难与愤怒固然不易,但歌颂正面、传达美好更难。古人说,穷苦之辞易好,而欢愉之辞难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从长篇小说写作的角度看,《推拿》所提供的经验将会慢慢显现出来,它呈现出的是一种新的长篇气质,一种与当今生活同步的美学形式,一种与传统拉开距离的现代步伐。从传统看,长篇小说与历史有着割不断的渊源,它的结构、时间、人物命运与故事的支持实际上都是由外部世界提供的,甚至直接是由外部的历史事件构成的。以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言,史诗是作家们的梦想,中国现当代史上的重大事件也一直是小说家们追逐的题材和结构小说的要素,以至于形成了叙事的模式化。当外部世界不能为我们提供戏剧性的事件时,我们的故事从哪里来?看看欧美,包括近年来与我们交流甚多的日本、韩国的小说创作,我们应该意识到他们已经完成了这种小说现代化的转型,完成了小说与现实生活的同步化。其实,中国的许多小说家特别是年轻的小说家们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创作,但或许是未能提供较为成功的文本,更重要是因为传统长篇小说美学的歧视,这样的创作一直没有进入主流。《推拿》的出现提供了使这一新的小说美学站到前台的机会。作品以人物来划分章节,以时间为经,以人物的命运为纬,织成了一个立体的小说世界。它挣脱了传统长篇之“重”,同时又躲开了时尚小说之“轻”。这样的写作终会使长篇加入到当下思想者的行列,成为真正的时代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