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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奥芝国的秘密 □彭 懿 2011年09月26日 来源:文艺报

《绿野仙踪》,一个极具古典诗歌韵味的译名,其实直译过来十分直白,就是“奥芝国伟大的魔法师”。

它太有名了,加上又有好莱坞那部深入人心的同名童话歌舞片为它助阵,说它家喻户晓一点都不过分。从一百多年前诞生的那天起,它就受到了孩子们的狂热欢迎。狂热到了什么程度呢?狂热到一年就卖了9万部,狂热到作者弗兰克·鲍姆不得不终止其他的写作(在《绿野仙踪》之后,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写了一部《美国童话》,可惜无人喝彩),只好放弃自年轻时代就“一直渴望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的念头,回过头来,继续“为取悦儿童”而创作《绿野仙踪》的续集,《奥芝国的大地》(1904)、《奥芝国的奥芝玛》(1907)……一本接一本,一写就是一生,一共写了14本。他写得无怨无悔,因为他知道“取悦儿童是一件甜蜜而又动人的事,不但温暖了我们的心,它本身也带来了回报”。即便是他逝世了,孩子们依然不依不饶,于是又有作家前赴后继,代替弗兰克·鲍姆写了下去,到1963年为止,竟然有40本奥芝国的故事问世。以至美国作家乔丹·布罗特曼在一篇题为《奥芝国迟来的访问者》的评论中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在全美国的阁楼里,不知道保存着多少部几个世代之前的孩子们苦心收集的奥芝国的故事。

然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绿野仙踪》在美国并非一片颂歌,实际上它是一本(应该说是整个系列)饱受争议和质疑的书。

关于它的批判声一直不绝于耳,而且还相当刺耳:行文不甚优美,角色塑造得不够丰满﹔一个用乏味、没有创造性的文笔写成的平庸和机械的故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它们甚至遭到一场空前围剿,被从学校和图书馆里清除了。《永远的男孩女孩:从灰姑娘到哈利·波特》的作者艾莉森·卢里回忆说:“我小时候必须要靠攒零花钱来买奥芝国的书,因为当地图书馆不愿意收藏这些书。”根据她的说法,那些儿童文学领域的权威们拒绝推荐奥芝国故事的一个理由是,它宣扬了一个颠覆性的信息。什么颠覆性的信息呢——弗兰克·鲍姆在书里写道:你可以经历有惊无险的冒险,结交新朋友,住在城堡里,既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做家庭作业,还永远不用长大。

不过,正如约翰·洛威·汤森在《英语儿童文学史纲》中所说的那样:“只有时间——而非童书行业的核心人物——可以决定奥芝系列的价值。也许时间已经决定了,因为这些书仍受到儿童的喜爱,而在成人之间也有愈来愈多的奥芝信徒。”确实,虽然迟了一点,但至少是这个系列的第一部《绿野仙踪》成了超越时代的世界儿童文学经典。

那么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来评判它呢?

首先,要送给它一顶荣誉桂冠:美国儿童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幻想小说——虽然有人愿意把它归类为童话,弗兰克·鲍姆也说自己写的是一部现代童话(modernized fairy tale),但更多的研究者还是把它认定为幻想小说。例如吉田新一在《世界儿童文学概论》中就把它作为幻想小说的一个例子来加以论证﹔《牛津儿童文学百科》里说到它时也没有用“fairy tale”这个词,而是使用了“fantasy”,《牛津儿童文学百科》里的原话是:“毫无疑问,到1900年为止,《绿野仙踪》是美国的最佳原创幻想小说。”

它还是一部被贴上了美国标签的幻想小说。不管是它的故事背景,还是出场人物,都相当的美国化。你看,它的背景是美国的——小女孩多萝西住在堪萨斯,是美国中部一片被太阳炙烤成“除了灰色、什么也看不见”的大草原﹔人物是美国的——我们先来看主人公多萝西。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女孩。她住在乡下的小房子里,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但她阳光向上,善良,对同伴总是热心相助,不怕危险和困难,用艾莉森·卢里的话来说,“她绝对是一个新女性……她勇敢、积极、独立、敏感,敢于挑战权威”。书里有一段描写,形象鲜明地反映出了她的这种性格,当她第一次见到奥芝(椅子中央一个巨大的头颅)时,请求奥芝帮她回家,奥芝问她:“为什么我要帮你这个忙呢?”她回答得毫不畏怯又充满了十足的孩子气:“因为你强大,而我弱小﹔因为你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而我只是一个无能的小女孩。”再来看看配角。稻草人、铁皮人和胆小的狮子是被称为民间童话中“神奇的助手”一类的人物,但他们没有半点魔力,查尔斯·弗雷和约翰·格里菲思在《重读童书》中说得对极了:“说到底,多萝西、稻草人、铁皮人和狮子都是‘平民百姓’。就是说,他们既没有特别的血统,也没有特别的家谱,不过就是一群平凡的登场人物。”

就连小说中的那个幻境——“黄砖铺砌小路的终点”翡翠城,也是美国化的。它是一个美丽的乐园,但不是一片魔法之地,如果你期待它是一个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地下世界那样充满了奇迹与稀奇古怪人物的幻境的话,那你的希望肯定会落空(最具反讽意味的是,它的统治者、“伟大的可怕的奥芝”,居然是一个靠变戏法来欺骗人民的超级大骗子),它不过是一片比堪萨斯多一点绿色的土地而已。所以在结尾,当多萝西回到家里时,婶婶问她,“你这是从哪儿来呀?”她不是像爱丽丝回答姐姐那样“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是认真地说,“我是从奥芝国回来啊”。就好像她刚从一个真实的地方回来一样。

不过要说整部小说中最具美国特色的,还是把多萝西刮到奥芝国的那场龙卷风。这无疑是弗兰克·鲍姆的一个大胆创举。堪萨斯是一个龙卷风频发的地区,相比魔法兔子洞,用这种常见的自然灾害把多萝西送入另外一个世界,显然更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

《绿野仙踪》里有女巫,有魔法,比如一个没人敢伤害的好女巫的吻、一双跑三步就到家的银鞋、金帽子和飞猴……欧洲传统民间童话的影子若隐若现,但你不难发现,它既运用了某些民间童话的要素及其叙事手法,却又刻意拉开距离,表现出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与民间童话决裂的姿态,比如它抛弃了老套的精灵、小矮人和仙女,加进了气球以及类似机器人、人工心脏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这实际上都是作者的一种追求。德博拉·科根·撒克与琼·韦布在他们合著的《儿童文学导论:从浪漫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一书中写道:“弗兰克·鲍姆在他的导论中,声明自己意图脱离‘过去的童话’,他暗示着,过去的童话将与20世纪无关。”他们所说的导论,其实就是《绿野仙踪》前面的一个“致读者”(绝大多数的中文版都没有把它译出来),它更像是作者的一篇宣言,它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渴望它成为一个现代的童话,在这个童话里,惊奇和欢乐蕴其内,悲伤和梦魇拒其外。”

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不断有学者把它当做一个美国神话来解读。有人说奥芝国象征的是一个乌托邦,是美国人的梦想。有人说多萝西是男性世界的坚强女性……当然了,孩子们用不着读出这些隐含的意义来,对他们来说,只要有一场龙卷风把他们和多萝西的小房子一起吹到奥芝国就行了。最后,他们又会和多萝西一起结束这次冒险的旅程,返回家中。

多萝西为什么要回家呢?稻草人和多萝西之间有这样一段好玩又意味深长的对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美丽的地方,回到你说的那个干燥、灰色的堪萨斯去呢?”稻草人问。

“这是因为你没有脑子,”小姑娘答道,“不管我们的家乡多么可怕,多么灰不溜秋,我们有血有肉的人宁愿住在那里,而不愿住在别的地方,不管它多么美丽。任何地方都比不上自己的家。”

稻草人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我当然不能理解,”他说,“如果你们的脑袋里像我一样塞满稻草,你们也许就愿意住在美丽的地方,那样的话,堪萨斯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堪萨斯多亏了你们有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