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一阵子痴迷地看电视剧《黎明之前》,“军统局总务处处长”这个角色,让我联想到原国民党陆军中将、深得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信任、28岁就被委任“军统局总务处处长”的沈醉。上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见沈醉先生是他的女儿沈美娟带我去的,那时沈醉先生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已由战犯身份改为起义将领,后来连续当了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
1995年的春节是沈醉走出战犯管理所后的第33个春节,他元旦前刚做了手术,卧病在床。我去看望他,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溥杰二哥走了整整一年啦。我深知两位老人交情甚笃,他们在战犯管理所曾是“狱友”,同一批特赦,同时分配在全国政协做文史资料整理工作。一位是将级特务,一位是大清王爷;一位是全国政协委员,一位是全国人大代表。说起他们后半生走过的极为相近的道路和他们之间超乎寻常的交情,沈醉先生老泪横流。
回想起一年前我们相约看望溥老,沈醉先生当时在溥老书房写字的情形历历在目。我请溥老评价沈醉先生的字,溥老摘下眼镜,对着他的字琢磨了一会儿,说:“你问我他写的是什么体,什么体都不是,我只能说是沈体!”老人大概很为自己给沈醉下的断语得意,合掌无声地拍着手,冲着沈醉哈哈大笑。当时沈醉先生还是腰板挺直的,可溥老已呈病态。写罢,他俩相对而坐,脸上除了那份共有的安详,更多了一份亲情。老友相见的喜悦虽然让已无法掩饰病容的溥老很兴奋,但那次聚会却冥冥中注定了他与溥老的永久诀别。
溥老那次一直亲近地坐在沈醉身边,无论是取茶拿书,病恹恹的溥老都拍拍他的手背,不让他起身,溥老说沈醉有腿疾不方便。沈醉的左腿是他当年追捕革命人士时受的伤,“文革”期间又被人踹了几脚,旧伤复发落下的残疾。沈醉先生幽默地自嘲:“这是很不光彩的伤病,是革命者给我的惩罚。”
1994年的元旦、周总理忌日、春节紧紧巴巴地挨在一起,让人喜庆中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两位老人自然忘记不了“特赦”后第一个春节周总理请客的事。溥老像个孩子似的争着说起来。可惜,溥老这个有名的“马大哈”记错了时间。沈醉先生当即举例“揭露”二哥。一次人大一位常委的夫人去世了,溥杰因故未能参加追悼会。后来在人大开会时,他拉住一位代表就说:“对不起啊,你老伴的追悼会我没能参加……”那人大惑不解:“我老伴刚送我上汽车,怎么死了?”旁边一位代表赶紧接过话茬儿说:“溥杰,你认错人了!是我老伴刚去世。”沈醉为此专门写了副对子给溥杰:“如椽大笔自成家,学习行文两不差;誉为冠军惭谬者,忝居二位马大哈。”他们的调侃幽默,稍许缓解了溥老的病痛,那些烦恼与伤心的事,也在这互为调侃中暂时扔到后脑勺去了。
沈醉先生的记忆力奇佳,他说:“1961年春节的年初七,周总理接见我们到12点多钟,然后邀请我们去后边餐厅就餐。总理很风趣地说,今天南方人多,但在北方要按北方人的习惯请大家吃饺子。过去北方人请客上饺子,南方人认为是一道点心,好菜在后面,所以只吃几个,等到后来饿着肚子回去。今天我先通知大家,前面的凉菜吃完就是饺子,后面没有别的菜!总理说完和我们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是在那次,周总理对沈醉说:“共产党从不计较个人恩仇,特赦你们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所以希望你们以后一定要做些对人民有益的好事。”可以说,溥杰与沈醉的后半生没有辜负周恩来总理的期望。
沈醉先生说,共产党的博爱情怀我俩是深有体会的,溥杰的家就是周总理保住的。溥杰的大哥溥仪第一批得到特赦,临走前对溥杰说:“你知道为什么第一批没有你?就是因为你爱日本老婆。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事,和她一刀两断吧!”别看溥杰平日优柔寡断性格绵软,但在这事上就是“没商量”。他说:“我做不到!人家等我那么多年,我又从心里爱她。”溥杰特赦回来后,周总理为了这件事把他们全家叫到一起商量,就溥仪一个人坚决反对。周总理亲自做溥仪的工作,说人家两口子有感情,怎么能做棒打鸳鸯这种不讲人道、没人情味的事呢?在总理的安排下,溥杰把妻子从日本接到北京团聚了。总理不仅成全了他们夫妻,还救了他二女儿一条命。溥杰的大女儿因为恋爱问题自杀了,夫人非给溥杰在中国留条根,坚持要二女儿留在父亲身边,可二女儿爱上了一个日本青年,执意要回日本去,她们母女二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溥杰真怕二女儿再干出老大那种事,整日愁肠百结。总理接到溥杰二女儿写给他的信后,把他们一家三口请到中南海,对溥杰和嵯峨浩说,不能误了年轻人的青春,女儿想回日本,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想什么时候回来可以随时回来嘛!二女儿临行前流着泪对总理说:“总理,我从心里感激您。”这就是总理的人道博爱情怀啊。沈醉先生还说,周总理去世时,“四人帮”不让我们悼念,我们就悄悄地在政协机关开座谈会,溥杰想第一个发言,话没出口泪如雨下,后来竟号啕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两位老人对总理的思念让我明白了,伟大的政治家除了他的丰功伟绩外,能使人景仰怀恋如斯者,就是他那博大的爱心和浓厚的人情味了。
那天溥老为了表示赞同沈醉对“人间大爱”的解释,兴奋地起身书写了:“人道博爱满人间”。沈醉先生为鼓励我做一个好记者,写下“相交应恨晚,羡君笔有神”。一个月后溥老离世,两年后沈醉先生病故。这两幅字也许真的是二老留给人间最后的爱了。抚今追昔,我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