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认为,长篇创作的最难处在于结构谋篇。我是一个痴迷的音乐爱好者,要是用交响曲作比喻,就要谈交响的元素了。在我的理解中,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就是要寻找到交响的元素,再将这些元素整理好安排好。
边震遐的《天螺湾》叙述上世纪抗战前夕几个特殊家庭的复杂经历,反映城乡关系和中日关系的风云变幻,意欲揭示中华民族摆脱愚昧反抗奴役的艰难历程。时代背景是从1927年的“四·一二”事变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这4年多时间,是中华民族存亡绝续的濒危阶段。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上演的故事犹如在凝重的底色上的彩绘。小说以彭永骏这位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婚姻为基本主调。这个清纯善良的年轻人出于本性的单纯与真诚,与复杂的社会背景发生了尖锐冲突;刘青燕惟爱至上,嫁错了人却没有爱错人,纷繁的矛盾缠绕始终,最后导致悲剧。季炎如与夏惠子的这条线索更是平中出奇,两个不同环境下成长的年轻人、不同的爱情观交相辉映;彭谨祥与陈银凤之间是旧式婚姻,为了生子而娶妾傅灵芝;再溯至上一辈文武双全的老族长彭荣灿与彭汪氏的婚姻,这种封建姻缘,与他的氏族“第一圣人”的形象外化,有着发人深省的警世意义。正是这四条主要的婚姻与爱情线索在不同星空下的交错发展,无论是城乡的和宗族的联姻都在从容有序地进行,主次有别,虚实相间,详略得当,作家得心应手地发掘出了生活中的“交响”元素,并将此制作成史诗般的交响曲。之所以称其为史诗般的交响,皆因交响曲依托着宏大的历史文化作为叙述背景,乡村与城市、外战与内讧、外侮与内患、家仇与国恨、民族大义与家族小义、封闭与开放、共性与个性,几乎都被这四条联姻线索结构起来,张弛有致地娓娓道来。这就从根本上避开了单调肤浅,构成了宏大的交响诗篇。
械斗、战争、婚姻,构成了离奇神秘的人间故事。这些故事情节让人印象深刻。开篇就是围绕着悬念故事进展。彭家人带着刚过门的16岁儿媳去上海看病。而乡下人与上海人日本人之间的交流被叙述得饶有兴味。作者擅长抓住文化艺术方面的因素,从房间到建筑格局到装饰布置到瓷器摆设等,都紧紧围绕着刘青燕的病情与家人的焦虑徐徐展开。刘青燕经医生检查确诊为早期抑郁症,而令人惊奇的是新婚女子,居然还是个处女。
追溯故事的来由更是扣人心弦:彭永骏回乡替胞兄去相亲,等于违心地充当了诱饵,使刘青燕误入陷阱。家族间的矛盾试图以联姻方式去化解,违背了人性,令年轻女子痛不欲生,终酿悲剧。彭永骏毕竟是走出乡村受过高等教育并在大都市见过世面有着新思想的人,他出于良心,也出于关注年轻受害女子命运剧变的复杂心情,使得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这样的情节设置,深谙长篇小说之道。
故事的编织是否引人入胜,缘自故事中人物的设置是否神秘叵测。独子彭谨祥在母亲彭汪氏故去后,从她的卧床中发现了一个秘柜,好比打开了一个古老家族的后窗,窥见了过去所无法想象的隐私。他发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不是老族长彭荣灿的血脉,而是老长工彭石柱与彭汪氏的私生子,是现长工彭瓦土的同父异母的兄长。这种复杂的人物设置将情节编织得错综复杂起来,得以将更深刻的主题植入其中:千古礼教尽管强大,也还有比千古礼教更为强大的力量!
随着情节的发展,更让人瞠目的是那位鳏夫,彭家的清客何朗庆。他在年轻时曾经有恩于彭荣灿,遂被彭荣灿收为清客。此人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几十年忠心耿耿地为彭家效力,为彭家化解了多起棘手的重大纠纷。而彭家也在无形之中对他形成依赖。结果,到了彭家命运攸关、面临破产之际,最需要他效力的节骨眼,他却忽然留下一纸冠冕堂皇的《辞行书》,悄然离去。而主人无法想到的是更糟的结果:清查账目,惊愕地发现彭家的大量产业在长年累月中流进了他的口袋。
在情节设置上,重要的是令人信服,经得起推敲。比如,由于彭家和刘家两族间的械斗,才会有联姻的情节发生,而联姻的“特色”在于世袭族长刘家梁何以忍心将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刘青燕许配给彭家族长的弱智嫡长子为妻呢?这样的联姻,他岂不是吃了大亏?究其缘由,刘青燕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早年收养的一个孤女。既为收养的孩子,关键时刻“丢卒保车”,防止彭氏家族复仇危及自己的亲生儿子。故事开篇的“荒诞病”等一系列情节,也都顺理成章了。
这部长篇小说原名叫《联姻》,所谓联姻,皆由于乡间亟待平息械斗结束村仇的需要,而这种联姻,也集中体现了封建的中国家族特色,时代感很强。当然,对于这种联姻的叛逆则构成了人物冲突,促使新的更具悬念的故事发生。诸如刘世琏,这位刘姓族长的大公子,不想成为械斗中的无谓牺牲品,也不愿受长辈庇荫当少爷吃现成饭,决意离家闯荡天下,便和女友彭永芬一同来到了大上海。因为身处下层民众之间,很快融入了社会变革的大潮流,在反军阀求生存的艰苦斗争中,他与彭永芬结为志同道合的患难夫妻,又双双为共同的理想而献身。无需人为的安排,这一对原属两个仇村的青年男女,自然而然地成了和睦联姻生死与共的典范。
所有的故事线索,都有根有据,扎实可信,经得住推敲,因而,《天螺湾》的每一个章节,均因故事好人物真而出彩,有声有色,令人荡气回肠。
《天螺湾》在描画悲情人生中透出诗意憧憬。大凡震撼人心的有深度的长篇小说,通常都是以悲剧告终。而震撼人心的交响曲又何尝不是如此?马勒第八、贝多芬第五、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无不如此。《天螺湾》也正是这样。尤其结尾处彭家的败落、刘青燕的早亡、整个优美山村的凋零,就像《红楼梦》大观园的衰败。“无可奈何花落去”,而“燕归来”的希冀呢?则是彭家后代渴望走出山村走进大上海、走向大千世界的彩虹般的向往,那正是悲情与诗意的交融。
作者在后记中充满激情地写道:“乡亲们似乎有一个共识:‘出门万般难,走通虹桥见金山。’国内不少城市,都有虹桥这个地名。上海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也就成了上海的别称之一。从乡村跨进城市的人们,无不怀着美好心愿,企盼踏上七彩虹桥就能奔向幸福彼岸。”《天螺湾》是一部民族的史诗,也是大上海的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活景观;是个极精美的旧上海缩影,是一座东方的虹桥!
记得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时,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作,要给自己写出一部死时能当枕头的书。所谓枕头式作品就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也就是自己以为可以传世的作品,至少是没有遗憾的作品吧。从这个意义上说,边震遐的《天螺湾》也称得上是一部枕头式的作品了,不枉当一回作家。陈忠实是陕西人,对枕头可能更有体验,而边震遐是上海人,上海有一流的音乐厅和大剧院,有一流的交响乐团,何况上海还有虹桥,边震遐还有虹桥情怀。所以,以枕头相喻不妥,而应该换作交响曲。这个交响曲是他苦磨苦吟了十多年,具有史诗性的。因为那是他的梦境与现实的交融,是他的童年摇篮的天螺湾和他的成长成功之地的虹桥两地的时空对接,从而形成的璀璨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