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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文明的遥远回声 □李小雨 2011年12月21日 来源:文艺报

故乡和田园是诗歌永恒的母题,是诗人一再回头反复咏唱难以割舍的情结——哪怕变成石头,甚至是一道垒起的“金家坝”,总想将时光的流水拦住,库存起来,经过多年的磨砺、积蓄、发酵,然后放开情感、哲思的闸门,让故乡尽情地涌动在记忆的底片上。

长诗《金家坝》像梦境中雕刻的岩画、泉溪中流出的自然山水图,无数乡村景物、人情世故、稼樯劳作、吉光片羽像袅袅炊烟飘成连绵的诗行,组合成铁夫自己的“桃花源记”。日光之下无新事,那些熟稔之物浸透着农耕文明的闪光,那是诗人离乡多年后的一次回归,一次呼唤,一次搜寻。

回归故乡的精神旅途上,集合着诗人的感情、怀想、梦境、噫语与现实。越是遥远的乡愁,思念就越浓,像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形成一个精神的乌托邦。故乡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诗人发生精神性的联系,得到升华。长诗共九章,分别绘出了故乡的山、水、田、林、四季、劳作、乡亲、万物等,多角度全方位地呈现出作者记忆中的乡村——一个农业中国的片段和缩影,一个历经时光沧桑自给自足安静祥和的小山村。这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的遥远的回声,更是客观现实世界的投影,是万物归为内心的咏叹,是一段心灵史的“独白”。小山村在诗行中复活,血肉丰满、虚实相交、感情充沛、迭沓往复,作为一首长篇抒情叙事诗,作者将提供什么样新鲜的诗歌经验和审美发现呢?

首先,铁夫善于将那些深及地下和骨血中的典型细节,最熟悉最普通的农家细节,升华出哲理和诗意。就如“红苕 在泥土下一点一点地长大/红苕藤 在泥土上一寸一寸地长大/这些深埋在黑暗中的果实”般隐秘和深入,“一条生动的河流”“每日都在告别/流向远方/却实实在在/躺在那儿”“勾勒 命运与现实”“农人 离不开村庄/水 走不出岸”“空巢 在树梢/在空洞的枝丫间/在古老的柿树上”“嶙峋的骨架/在风中/微微颤栗”“风中的沉默/生命的呐喊”,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诗意,是衡量一个诗人能力的重要标志。此部长诗中,诗意的提炼比比皆是,我们仿佛从没有发现过这些万物之中还隐藏着那么多有意味的形象和画面,它们避免了大而无当的空泛和琐碎的平面化表述,而给人以新鲜的启示。诗歌的两岸开满鲜花,长出了农作物精神性的枝叶,这些饱含哲理的形象经过碰撞交错,又组合成有一定深度的、立体性的新的画面,它们是只属于作者眼中心中的立体的乡土:“白天的深处/是心的瞳孔/人影楚楚/吆喝清晰//夜晚的深处/是梦的礁石/细浪如花/惊涛如雷”,它们新鲜、灵动、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它们蕴涵着诗人的灵感、智慧:将大自然变成有文学价值的文本,从日常生活的情感上升到审美意义上的情感。

读这部长诗,给人印象颇深的另一个特点是作者对乡村的血肉描绘已进入精神气质的神性,它们有着乡土中国的大背景,使这一方山水田园散发着文明的气息:“村前 青龙盘绕/不会停歇的歌吟/是山的倾诉//村后 大山耸立/难以撼动的坚挺/是水的托付”。这种文明背景的雕刻具有刀凿般的深度,就知道这村庄不再是属于铁夫个人的了,是被诗人农耕文明的触须触摸到的故乡。

捕捉到农耕文明的光芒,诗人就可以成为它的通灵使。连炊烟都是一个民族特有的气息:“缭绕的炊烟 是否/来自人类文明的第一枚火星”,这里的时空都带有文明的烙印:“大山的锚链/系在每一家每一户的床头/抓牢/白天的号子/黑夜的梦话/锁定/记忆的书签/姓氏的密码”。姓氏与宗族,是中国乡村特有的维系,是延续千年的古老的传承,一个人的乡土就这样升华为农耕文化的中国,并与民族血脉丝丝相连:“土地与河流/无法分开/就像我们的身体/肌肉和血管”,诺水河的波浪,就是作者一次次的心跳:“诺水河/金家坝赖以生存的血管”。自然景色里如果没有写出灵魂,诗歌就是平行的,无机的,堆积的。然而作者说“父亲就是村庄/母亲就是故乡”,诗歌流淌着父母之血,乡亲之情,流成“潮水一般的一座天然的金坝”。诗行之间仿佛都是亲戚,是亲戚一样的走动:“父亲 在古老的金家坝/一幅剪影/在不断变换的底色上/不停地翻转”。父亲的形象像流动的山水剪影,父亲的劳动像一幅幅工笔画,在眼前晃动,真切,传神,启开感情的闸门,让回忆慢放的黑白镜头有“随便选择一条田埂坐下/都有先人延续的体温/随便捡起一块土坷/都结满不疲不倦的关切与叮咛”。这样,村庄弥漫在一种万物有灵的境界中,那是一种古老的自然的教化。诸神来到了村庄,村庄是神所造,村民皆有灵性。“诸神静默/只有田地里的庄稼 喧哗/在应答 在喝彩 在歌唱”。“自然的杰作/上帝心爱的遗物/吹过的风 每一丝/都昭示 生命的创意/活力的触须 张扬/神的羽翼/阳光灿烂或者没有阳光”。各种劳工、手艺都是祖传的衣钵,铁夫的故乡就是所有中国人的故乡,长诗体现出了一种广阔的时间的流动和绵延不断的历史的贯穿力。

然而村庄不仅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更应该是现在的,《金家坝》表现出作者对乡土中国农耕文化的欣赏和大力的肯定。铁夫把他所感知的乡村全方位地移植到了纸上,无论是父老乡亲还是耕牛铁镰,甚至是蛛网拌桶、泡菜大葱、柿树蚊蝇……无论是瘦弱的、贫困的、艰辛的,都仍是“自由自在/与世无争”,“默默坚持/静静守望”,他们是“不善言辞的一族/不离不弃的一群”,“勤俭持家/旺夫生子/天经地义”,乡村充满了明亮的“发自肺腑般的快乐/万千欢喜”。长诗中所有的流动都被调节在一种波澜不惊之中,它呈现的村庄仍然是古老的,千年依旧的,自给自足的,与世无争的,少有现代社会的紧张感和内心本能的冲突,农耕的辛劳、田园的苦乐,这一切又都是靠着静态来完成的,最终,痛苦归为和谐,生活归为平静,希望归为永恒。诗人在刻意向心灵迈进的时候,恰恰又可能落入一个传统农民价值标准的精神巢臼。但是,在现代化的滚滚洪流中,作者独坐乡间小屋写诗,歌唱乡土的美好,谁说这不是全球化的一部分呢?

当前,现实的乡村置身在猛烈的城市化进程中,无数的村庄消失了,或成为各种矛盾的集合体,这种嬗变给人以深刻的震动。古老的田园诗和梦境迅速地被水泥石子所覆盖。农耕文明在与工业、商业文明的遭遇中,发生着本能的冲突,并不可阻挡地被改变。这首诗诞生在高科技、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所以《金家坝》只是诗人的一次次拒绝城市、反抗现代文明、寻找心灵家园的曲折投射。它更多地是向往表达一种心境,一种怀念的温暖和美好,一种对家乡的虔诚与善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与和谐,一种对人生的亲情与依恋。全诗洋溢出空灵、自由、明亮的气质和如童话般的朴拙和透明。

庞德说诗人是一个种族的触须,铁夫农耕文明的触须使这首长诗不失成为记载民族历史曾经的和转折的片段。

特别要提到的是这首长诗的语言也是自始至终的纯净、洗练,与诗意的和谐相承。这透示着作者十年磨剑的辛勤。庞德认为诗歌语言要尽量精练,“不要用多余的字句和不能说明任何东西的形容词”。诗能否穿过表象而抵达灵魂的深处,还要看诗行是否呈现了风、雨、日、月、山、水,在一组组生命的意象中包含着诗歌的灵魂。这首诗正勇敢地面对这些古老之物的考验。

历史的回声是有距离的,其间隔着千山万水、城市与乡土、自然与金钱、时空与梦想,它或者呼喊,或者应答,或者渐行渐远,它是不可追回的,但又有无尽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