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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遍地吹 □阎纯德 2011年12月30日 来源:文艺报

张晓风

20世纪80年代初,我给福建人民出版社编辑《台港及海外华文女作家作品选》时,熟悉了散文名家张晓风。自90年代起,大陆多家出版社争相出版她的散文作品,一时间可谓是“晓风遍地吹”。2011年,为了她的一本散文集,我与她通过电子邮件有十数次的交流,领略了她的耐心、细致和一丝不苟,也印证了她的“亦秀亦豪”的散文个性。

从20世纪60年代中叶起,张晓风的散文创作在台湾产生影响,在50余年的文学生涯里,以其丰富的散文创作在台湾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她与其他作家共同建构了六七十年代台湾散文的主流风格,其作品“在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获得了新的形式和内容”。这一评价不仅是对张晓风散文创作的内容与艺术的肯定,也是对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肯定。

张晓风不仅写散文,还写小说、戏剧、杂文,“她善变,喜新”,却又恋旧。《圣经》和《论语》对张晓风早期的创作影响最大。宣扬仁爱、人道精神,强调人与人的关爱、宽容和谅解,同情弱者和别人之苦,是她的人格和文格。但是,她写得最多的是爱和人生,这是她创作的最大支点。《母亲的羽衣》礼赞代代延伸的母爱“圣火”;《我喜欢》歌颂的是生活里的真善美。

张晓风早期散文的抒情色彩浓郁,风格清新柔美。《地毯的那一端》《哭墙》和《给你,莹莹》,写女孩子对爱情的憧憬、人生的感悟及自然的愉悦,写从初恋到结婚那样天真烂漫的纯真而热烈的过程。在其后的散文里,她写女子婚姻问题及乡愁,文笔深沉隽永。她说:“当我写《地毯的那一端》时,年纪很轻,我还没有结婚,在我心目中结婚就是爱情,那时我用一种单纯、狭窄的眼光来观察周围的事。后来我才慢慢发觉人性问题是复杂的,因此描写起来比较吃力。我也发觉婚姻中不只是爱情,责任也是很重要的。”当她走到中年,走过中年,社会变迁,阅历已深,她自觉地开始“竭力使自己的作品中少一些华美,而增添一些深度”,《愁乡石》《黑纱》,可见一斑。

张晓风善于以清澈雅致的语言在其作品中传达对于生活的深层思考。她发表过联想丰富的杂文,巧妙地讽喻,辛辣地抨击,由人性与爱转向面对残酷的人生,写作中突显了中国人的形象,使柔美风格平添了许多阳刚之气。《何厝的蕃薯田》《愁乡石》《黑纱》《诠释》《我们都在》《我们仍能支持》《牧者》《一个中国人送给一个中国人的》等,写生命与文化的感恩心情,表现了对民族的赤心;《山路》《霜橘》写生命的苦难及其生死观,色彩斑斓。

乡愁是有潜伏期的,“越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某个宜于赋旧的秋日突然发作,并且时时发作,是一种不能也不愿治愈的痼疾”。怀乡是她散文里的深沉而炽烈的情结,感人至深。因此她的作品被认为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具人道精神的”。自《愁乡石》之后,她对生活的文化审视,逐渐由纯粹感性的“自我”,直抵社会生活深处,其题材扩展了,着力于人生意义和生命的诗性探索,使作品增加了哲理的成分。她的散文至情至性,写儿女情怀和文人风骨,意味隽永;写世事和人生,深刻至穷。她以纯美的文字,女性的细腻与感性,将身边的人和事及一切美好乡愁都化入自己作品之中。

张晓风的散文自然地流淌着古典文化,但她也不昧于近代西方文艺,“下笔不能忘情于古典,却又总能纵身于现代,直逼现实的核心……她的散文在某些方面不但突破了古典散文的框架,也跨越了五四散文的格局;风格上摆脱了许多女作家不能避免的闺秀气,题材上也不困于琐细的家事……她属于接受了现代文艺洗礼的新一代散文家,现代的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摄影等艺术促成了她观察事物的新感情。运用语言的方式,也有大幅度的蜕变,不仅讲究文白交融,也努力吸取西方文学中特有的句法和新颖的词汇”。(徐学语)这也呼应了余光中对她散文的总体评价。

张晓风在人生栈道上赶路,她珍惜生活,喜欢生活中新的惊讶和新的震撼,并感谢“岁月与机缘皆是拣来的”。此种人生态度,奠定了她的写作姿态。她还说,给物理学家一个支点、一根杠杆,他就可以举起地球;而她,只需要一个解释,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就可以接纳历史并义无反顾地拥抱荒凉的城市。

关于亲情、友情,她写得不少,笔下人物也很丰富。张晓风有一篇名《一》的散文,由《一捆柴》《一条西裤》《一柄伞》《一个声音》4篇百字短文组成,有人物,有场景,有对话,富于戏剧性。这组小文章,一方面写出了这些小事件小场景的丰富意蕴,写出了人性的崇高和灵魂的伟大;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作家善于发现生活诗意的敏感。

有人说张晓风的散文可用学者的深度细读,因它深刻;也可以用孩童的天真翻阅,因为它浅明。此外,她还是写人高手,几下勾勒,即可传神。从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到《台词》,她作品中的人物,苦甜交织,形象生动,寓意深刻。张晓风的柔情与豪情,她的真与善,她的正义与爱心,她的敏感与才华,都在其作品中得以真诚地展示。

《乡愁石》和《也是水湄》等代表了她的散文的艺术高度。前者不仅把自己的灵魂比做在“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时的梁前”的春燕,还比为“绕着故园的沙岸岩石而流泪”的鱼,表现了作者深厚的故园情怀——“即使我化为泥,我不死的爱仍会生出一丛碧草,夺地而出,守望故园的四季”。后者描写一位成年女性在春天将逝的最后一个晚上,面对现代社会的烦乱、沉重、矛盾的心理活动:春暮人愁,无限伤感!自己困于小家,拥挤于都市,每一个场景,好像都给自己带来伤感。“我规规矩矩背诵好身份证上长达十个字的统一编号,背自己邻里的地址和电话,在从小到大的无数表格上填自己的身高、体重、履历、年龄、籍贯和家属。可是,我一直知道,我不在那里头,我是寄身在浪头中的一片白,在一眨眼中消失,但我不是那浪,我是那白,我是纵身浪中而不属于浪的白……”《也是水湄》从对一个知识女性细腻的心理状态的描摹,深刻写出时代和社会的无奈以及人生困境中的生命情态。文章每以中国古典文人之逸气,对照现代社会的节奏,读来既觉委婉细腻,又见其英气爽飒。

余光中说她的散文“亦秀亦豪”、“腕挟风雷”,“她的文笔原就是无意于妩媚,更不可能走向纤弱……她的文笔之旺,笔锋之健,转折之快,比起一些阳刚型的男作家来,也毫不减色。”如此评论,可谓一箭中的,正中了她的散文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