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有志

“夏有志又回来了!”这是我看到长篇小说《七个人的偶遇》(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后的第一反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儿童文学界,“夏有志”是一个响亮的名字。然而,很长时间以来,“夏有志”消失了。这位已经73岁的儿童文学作家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回归文学的夏有志,有什么话想说呢?
孙玉虎:在正式开始文学创作之前,您都做了哪些准备?
夏有志:说句实话,开始我的准备是不够的,我是后边儿拼了命往里面加。我当时对儿童文学的评价,和成人文学比,就好比跳高,成人文学我认为横竿在一米九,儿童文学我当时认为是一米六。为什么呢?当时我在北京图书馆,把所有的《儿童文学》《儿童世界》《少年文艺》看完了以后,就包括当时一些著名的作家作品,我一看,比起成人文学来,水平还有差距。
后来在儿童小说创作上开始慢慢入门,一个是参加《儿童文学》办的那个讲习班,一个是时任上海《少年文艺》主编的任大霖送给我的两本黑皮书《外国儿童小说集》,上下两册,我才知道什么是儿童文学。你看日本人写的那个马,还有一个孩子为了看一场演出拼了命地干活,等演出正式开始,居然累得睡着了,跟我过去所知道的中国的儿童文学不一样。
孙玉虎:您刚才谈到自己对儿童文学认识的一个转变,其实当下依然有很多人认为儿童文学是小儿科,甚至有的人认为童话就是儿童文学的代名词,您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的呢?
夏有志:我是这么想的,首先,对于那些已经写得不错的、已经成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我以为他们能够成为更好的大家,应该更勤奋地、更执著地写出真正的杰作,让人一看这作品会说——哎,真的没治了!你比方说伊朗的电影《小鞋子》,很简单很简单,但是看一遍感动一遍,真正好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没有一个成人说这片子不好。儿童文学绝对不是小文学,绝对不是耍小心眼儿,它应该是大智慧,是大美。我的作品可能不够新,但是我追求的是大。
孙玉虎:您是说我们中国还没有出这么一部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作品,是吗?
夏有志:对。也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这东西没弄出来,但是我们首先得往这儿走。我们北京市的所有诗人一起开会,大家都说诗,我说我不写诗,但是我读诗,我说我最近看了两首诗,我国台湾地区的儿童诗,一个叫《鸡蛋》:不是球也要滚,啊,破了!太阳流出来了!我说这首诗,你们有吗?第二首是《捉鱼》:我们去捉鱼,河里没有鱼,我们变作鱼,大家捉来捉去。我说这种乐观主义,这种童趣,你们有吗?我想起儿童诗人任溶溶,他这个人也是性情中人,我们在成都开笔会,当时大家都有饭嘛,他却每天要空出一顿饭来,说我今天不吃,我要上外面吃去,我吃完之后给《新民晚报》写一个连载——《成都小吃》,我这顿饭钱也有了。这个人有意思,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有点儿“各色”,与众不同。
孙玉虎:您是学油画出身的,绘画对您的文学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夏有志:好多东西不能量化,就是说它到底具体给你什么了,所以我就想,我的恩师吴冠中先生给我的更多的是一种他对艺术的激情。你比方说我们第一次画裸体,他就说这裸体身上有音乐感,有建筑美,而且讲的时候头发都奓起来了,很有激情,很虔诚。有的时候在我写作时,这节奏写着写着就不对了,太紧了,要放松点儿,缓一点儿。
孙玉虎:您的最新长篇小说《七个人的偶遇》挑起了很多人的阅读期待,这部作品跟您以往的创作有什么联系?
夏有志:当时我就想,当前的儿童问题,一个吸毒,一个抑郁,一个被拐骗,这几个儿童题材,我对哪个最有兴趣?但我说这话不是一天两天啊,就是脑子里经常碰、碰、碰。那天忽然看到抑郁症,一个电视短片,很短,那些孩子都是一晃而过。很多好作品就是由新闻稿的几行字引发的灵感,我就想写这个。
你要说它跟电影剧本有关系,大概我写的时候是无心之中想的,但是一场戏一场戏我都让它出人意料,你以为是这样,不对,是那么着,到那一节快完了之后,不对,又那么着,绝对让你想不到。所以有的时候我写的小说,责编问我您写的是什么呀?我不告诉你,让你先看。如果我这个蒙不了你,你看开头就知道结尾了,那我就不要给你了。
孙玉虎:您的作品多数是以精巧的构思取胜,这和您做编剧有关系吗?
夏有志:当我一开始爱上文学以后,我对技巧的痴迷,远远甚过内容,我的好多小说是先有激动人心的构思,哎哟,拿什么往里搁呢?包括给《儿童文学》的第一篇小说《大风降温》,那你看不出来吗?就是欧·亨利的痕迹,就是说学生想给老师糊窗户,去了看到老师正给他们糊窗户呢。我写小说,最令我激动的还不是内容,到现在为止也是这样。
电影剧本必须是一个悬念扣着一个悬念,AB的矛盾结束了,C就埋在里头了,C的矛盾还没解决完,又一个矛盾就搁在那儿了,所以我写《七个人的偶遇》,绝对是一个悬念跟着一个悬念走,看似平常的事儿,但是有悬念在那儿搁着。电影剧本要是没悬念了,人家就不看了,睡觉了。小说也是如此。
孙玉虎:《七个人的偶遇》的叙述语言可谓京腔京韵十足,可以说这也是您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称得上是“京味小说”。
夏有志:过去有人说过我的语言幽默啊,诙谐啊什么的,但是“京味小说”是你第一个说的,我同意。这个“京味小说”又不能是老京味,北京很老的话,我基本不用,语言是发展的,也是不断变化的,太老的语言也不行。我从小就在街巷市井中长大,菜市啦,自由市场啦,小戏园子啦,说书场啦,耳濡目染,无形之中这种语言就在心里了。再一个是我的街坊,还有我母亲,她虽然是东北人,但是她说一口京片子,又夹杂了好多东北话。刚写儿童文学一两年吧,我发现了老舍的《小坡的生日》,忽然就勾起了我对北京话的喜欢了,但是呢,这是新京味,又不能太老,让小读者看不懂。所以曹文轩有时候就特羡慕我,他说你这个话它明明白白不是普通话,但是全国人民就认了。梅子涵也跟我说过,说我们上海有好多话挺好的,挺有意思的,但是全国人民不认。那我说我就占点儿便宜,虽然它不符合语言的规范,但是全国人民认了,既然认了,我就那继续使了。其实这是一种对生活的喜爱,你在生活中老咂摸着,哎,这句话这么说有意思——可能别的行业的人不管这个,但你是搞写作的,语言就是你的工具,作画,语言就是你的油彩,你要红的黄的蓝的绿的,你调啊,所以我天生有一种别人一说完话我就咂摸咂摸滋味儿的习惯。
孙玉虎:您心目中的好小说是什么样的?
夏有志:也许我写的时间比较长了,我觉得成熟了,应该出东西了。“东西”都是什么呢?一是要出好故事,但这是层次比较低的,你没故事,这小说,特别是长篇,不行。第二是出人物,有的人小说写得一般,但人物写得特别招人喜欢,这层次又高一点儿了。但是还不行,第三是要出味道,有的时候好东西看完了以后说不出来它的滋味,真正的好东西不像语文课上说的那样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它是很难说得清的。真正的小说家他知道小说藏在哪儿,或者别人还没怎么明白呢,忽然他就悟到了。同样一件事,你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他就觉得这是一部小说。一部小说写到后来,有的时候是一个故事,有的时候是一个人物,有的时候就是想表达这么一种东西,有的时候好像是想揭露什么。
孙玉虎:那您认为儿童文学能给孩子展现一个真实的人生吗?
夏有志:每个人看法不一样,但我还是希望有点儿温情,有点儿诗意,即便伤感了,有了伤口了,我还得给他裹上纱布,尽管别人会说你们儿童文学不够深刻啦之类的,但我还是希望能给它一个光明的尾巴,就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为什么?今天没有的,明天,我期待着,因为有希望。我们写小说不能让孩子看完了以后想自杀。
但我总觉得我们现在有些东西有点儿回到了《雾都孤儿》那个时代写的那样了,好像这个社会有点儿像那个样子了,全给孩子很甜蜜的东西,什么都是好的,不行。但是我又不同意像成人文学那样写完、看完之后,骂一通——孩子的心灵毕竟还是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