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整理书橱,发现一个纸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块乌黑的铁渣。哦,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元宵节从冀北蔚县带回来的,可算是误藏在书堆的珍品了。
这是蔚县打树花的纪念。对打树花,我一直心仪。两年前有人约我同往,却已答应到正定看花会。去年蔚县组织了京津冀作家记者元宵节采风团,便终于成行了。那地方是蔚县西南与山西广灵搭界的暖泉镇北官堡,但报道中多称“暖泉打树花”。我们在傍晚时分未吃晚饭便驱车前往,路上人多车多,大家都是为了一种神奇而来,为了一种特殊体验而来。
村里已经有一个打树花的专用场院,摆着排排长凳,能坐四五千人,是产业化了。我们靠前些坐下,听着喇叭里的当地民歌,望着正前方那道城墙,见垛口上写着“天下奇绝打树花”。下方画着一个城门,门前便是一个大台子,两边是蔚县彩色剪纸,右侧还有一个炼铁炉正在呼呼地冒着红黄的火苗。这才想到,打树花要化铁水,把铁水向城墙上泼洒。我从媒体上看到过的,很是亮丽。今日我远道慕名而来,怎么还不快打呢。数九寒天,北太行的夜风很硬,我们瑟缩地期待着。一会儿两位主持人上场宣布,暖泉打树花晚会开始,便上演了几段歌舞,之后虔诚地举行了祭祀仪式。紧接着乐声大作,见两个人抬来一桶红红的铁水,人们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知道打树花要真的开始了。一个穿着羊皮袄、戴着草帽的大汉拿着一个白瓢走上台来,主持人报出他的姓名,并解释这个瓢是柳木的、泡了水的。汉子向观众鞠了个躬,便转身弯腰舀起一瓢红水,猛然甩臂向城墙泼去。一霎时,万朵金花哗啦溅出,迸过城头,笼罩了舞台,笼罩了汉子,照亮了数千张笑脸和飘着零星雪花的夜空。观众们不由自主地“哇”一声,继而热烈鼓掌。一瓢,两瓢,三瓢……这真是“钢花四溅”,灿烂无比,奇幻绝伦。
柳亚子曾经在1950年国庆时写出“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现在是“骏马秋风冀北”不夜天,蔚县打树花美名不虚传。又想到盛唐时苏味道在《正月十五日夜》中惊叹“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激动地描绘了那时京城元宵之夜的盛况,大为皇家下令通宵不禁、官民同乐而欢欣。我的思绪被新一轮打树花打断了。第二个大汉上来就快速地一瓢瓢连打,花弧如虹,花雨缤纷,真像是九霄银河决堤了。第四个上场的是一位老者,介绍说他是省级“非遗”传承人,技术最高。他不负众望,把第一瓢铁水甩得很圆很高,观众又是一片惊呼、跳跃。心想,这也是一种天女散花,是人间百姓散出的真情铁花,是滚烫灼人的节日之花。云南傣家人泼水嬉戏让人清凉爽快,北方京西蔚县人熔铁打花却使人心热身暖,正应了暖泉之名。
打花人斗胆玩火,戏耍那沸点高达2750多度的钢铁之液,把自己沐浴在随时都会被烫伤的花雨里,把自己置身于炽烈的险境中,那不就像在枪林弹雨之中吗?他们不怕,那是艺高人胆大,是赴汤蹈火、斗危弄险,让人从中看到古泥河湾人那股英雄气,古时代国、蔚州人闹元宵求吉祥的心气,战胜一切灾难与困苦的士气。每个打花人都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挑战姿态,一种慨而慷的大无畏心理。这是燕赵风骨犹在。他们那有力的一甩,那倾心倾志的一泼,那一刹那的勇猛与熟练的优雅,不知道会有几万朵铁花瞬时生成,更不知全场会有多少亿兆的金星出现。树花是铁水变成的,是臂力、胆量和技巧变成的,更是用生命的激情撞击而成的。撞击,专碰南墙,才产生出这生命力量的奇观。打花人就是用这种有意撞击,让生命变成令人惊异狂呼的奇幻,变成作战般的勇士之光与火焰文化。
惊心动魄,亢奋不已呀。其间意识到,“打树花”与古时“火树银花”相合,火药礼花、铁水金花都是心灵的闪现。打树花,打树花,这是泥河湾子孙们的发明,是他们代代传承的独有绝艺。打树花,打树花,这是蔚县人为新一年的一切辛劳壮行,为一切美好愿景开路。打树花,打树花,又是蔚县儿女艺术地展示自己的奇绝之美,创造着自己动态的璀璨形象,更是中国北方农家面向现代世界的精彩亮相。于是有人呼喊:“打树花,世界一绝!”也有人喊:“我爱蔚县人!”
我们这些前来观光、寻找节日新欢的人们,在阵阵惊悸慨叹中,那心潮怎能不如海浪汹涌,又怎能不凝炼出千度铁水般的灼烫诗情呢!
奇妙的打树花,诗情画意的打树花,我收藏了你。藏在锦盒,藏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