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卜奎画卷的景深 □王俏梅(回族) 2012年03月02日 来源:文艺报

1. 在这里,在此时,我仰望着蓝天白云。蓝天还是千百年前的蓝天,白云却无所谓何时的白云。蓝天白云倒映在卜奎公园清澈的湖水中,天空依然湛蓝,云朵依然洁白,如果天空是一幅画,那么云朵该是画中的故事。

倒映在湖水中的还有一幢幢高耸入云的楼宇,这片楼宇被称为鑫海家园,它簇新、靓丽。这片楼宇彰显着一个全新的时代,替换了一段往事,也掩盖了一个名字,一个沧桑、老旧的名字——西站。

西站,是齐齐哈尔历史画卷的景深处浓重的一笔,而我的生命历程中,也有一个时段曾经在这里行走。

西站,那些消失在岁月深处的茅草屋,那些饱受风雨侵蚀的青砖房;那些戴着礼拜帽的弯腰驼背的老爷爷,那些嘴边时时挂着“为主的”老奶奶;那古色古香、肃穆清幽的清真寺,那清晨和黄昏袅袅升腾的炊烟啊……我的西站,我生命的背景,我记忆之树的根系。

西站,这样一个名字能有多深的渊源?它来自土地和历史的哪一个交汇点?

清康熙十五年,也就是1676年,踌躇满志的皇上接到消息:沙皇俄国入侵黑龙江流域。皇帝决定派遣兵民戍守东北边疆,在戍边的队伍中,有40多户回民,他们从山东、河北出发,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万水千山,终于走到了朝廷为他们指定的落脚点,这就是黑龙江卜奎驿站。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因为信仰分歧,迁徙,成为了他们的宿命。但是北方的这片黑土地是宽厚的,她无条件地接纳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们。在卜奎驿站周围,回族民众盖起草房,安身立命。

1691年,黑龙江将军决定在嫩江流域建城屯军,地址就选在了卜奎驿站旁,从这一年开始兴建齐齐哈尔城。当时所建的城池,分为内外两城,外城是土墙,内城是木墙。外城有五个城门,分别是东启门、南薰门、西阙门、北朝门,在土城西南角还有一个小西门,这个门是为了方便与城外驿站的沟通而开设的。

于是,回民聚居的地方就有了西站这个名字:西,是指城西;站,是指驿站附近。有回民怎能没有清真寺呢?有清真寺的地方就像一块磁石,吸引了后来戍边的回民陆续定居在此。

穆斯林的血液里流淌着祖先传下来的勤劳和智慧,他们养牛养羊,他们开小店开饭馆,西站热闹起来了,终日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弥漫着淡淡的羊膻味。从来就说“回回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不仅在西站,头戴礼拜帽的回族民众还把牛羊肉卖到了城东城南,回族人响亮清脆的叫卖声从此传遍了老卜奎城的大街小巷。

后来从关里迁来了很多汉族人,后来的后来汉族人的房屋包围了西站。信仰不同的两个民族的人们毗邻而居,不同的生活习惯,使得我们在他们眼里有些神秘。

嘉庆十一年(1806年),他们在清真寺北面建起了关帝庙,他们也把它叫做马神庙,庙内供奉文帝、关帝和马神,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弟能够进士登科。道光十年(1890年),他们又在关帝庙东面建起了斗母宫,传说朝拜斗母能救苦除难,免灾祛病。关帝庙、斗母宫平日香火鼎盛,每逢庙会更是香客齐聚,商贩云集。虽然不是伊斯兰教的大日子,回民小贩也要来凑一凑热闹,回民卖着牛羊杂碎、油炸馓子,汉民卖着锅碗、布匹和从嫩江里刚刚打上来的活鱼……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时光悄悄流逝。

在卜奎这样一座繁华的城市,不会没有专门的交易市场,人们就把这样的市场称做“驴马市儿”。那时的买方和卖方是不直接见面的,要有经纪人,回族人虽然很穷,有的连做一点小买卖的本钱都没有,但是他们却有活泛的头脑,很多人就做了这样的经纪人。他们的交易方式叫“掏麻雀”或“袖里吞金”,搭一块羊皮在肩上,或者袖口对着袖口,每个手指或者手指的组合都代表着一个数字,捏住对方的手,就知道了他要出的价钱,就这样一来一往地讨价还价,最后成交与否用眼神来确定,在交易过程中不说一句话。两个人的事儿,两个人说了算,贵贱都是情愿的,没有不正当竞争和哄抬物价。于是,回民人不用本钱,只用灵活的头脑就赚到了他们用以养家糊口的钱。

1937年,妈妈出生在西站。虽然她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但是有远见的叔叔供她读书,一直读完医学院,成为了一名医生。于是,她离开了西站。后来的后来,我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西站,我虽然不是出生在这里,但是我的童年和这里密不可分,我时常跟着妈妈回到西站,回到她的也是我的亲人们中间。

妈妈说,姥姥家的后面有一个高大的石头牌坊,她小时候就在牌坊下面玩耍。我也恍惚记得那个牌坊,我五六岁的时候它好像还在,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拆除的。牌坊下面的路,是我小时候常常走过的一条路,牵着大人的手,向寺走去,走到寺的大门前,我停下脚,看一眼门上那块牌匾,心里就升起一丝惧怕。在一个小女孩的眼里,老旧的清真寺过于肃穆了。礼拜的那些仪式,特别是有人“无常”了的时候的仪式,我一点也不懂,只是埋着头,跟在大人们身后,跪下去,当诵经声响起,我的眼睛就潮湿了。

生活变了,变得有些陌生,而回忆西站更恍若隔世。那些青砖房呢?那些“老乡佬”呢?是不是并不曾存在?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呢?当过去的一切不再真实?我总是惧怕于时间的力量,是不是我们的现在对于将来的人们来说,也会十分不真实,想到这些,我就有些伤感。

曾经的西站,曾经生活在西站的一辈辈的人们,他们的生和“无常”是真实的,他们的欢乐和悲伤是真实的。西站没有消失,她存在于卜奎公园的清风中,存在于鑫海家园的美丽中,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从昨天走出来的。比如我,就是从先人的生命中走出来的。

2. 行走,从天边走到天边,因为真主领路,我们才可以无尽地行走。走过风雪又走进风雪,走过雪原又走进雪原。大雪,飘落在我们生命深处,染白了我们的骨骼和血液。

寒冷,是无比沉重的巨石,挤压得我们只剩下了精神。

从甘肃到山东、河北,再到黑龙江,我们被命运驱赶。但是我们不说苦难,心中想着真主,这苦旅就当成是真主的召唤。今天的我,想象祖先的那次跋涉,追寻那次苦旅的因由。

冰雪覆盖的精奇里江边,达斡尔人正在凿冰捕鱼,远处有一队人向他们走来。是什么人穿过茫茫雪原而来呀?好客的达斡尔人迎上前去,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黄头发、蓝眼睛的人,达斡尔人笑着喊着“安达”走过去,对方手中的武器喷出了火焰,达斡尔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洁白的雪野……这是公元1643年。达斡尔人把这些入侵者叫做“吃人的罗刹”,他们就是俄国沙皇的鹰犬,自此,沙俄对中国外兴安岭和黑龙江流域的入侵开始了。

这就是山东、河北40户穆斯林远迁黑龙江的因由——戍边。

就在这里停步吧。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卜奎驿站。卜奎,一个达斡尔族勇士的名字。那么,这里是异教人的故乡啊。不,真主说,你在哪里跪下,你在哪里诵经,哪里就是你的故乡,因为,有时家也会漂泊,只有心是永恒的,那么,还问什么故乡和他乡。

原来大地上的任何角落都有春天。卜奎的春天在冰天雪地中挣扎出几点绿意,淡得像泡乏了的茶,难以捕捉一丝芳香。穆斯林渴望春天的芳香,像渴望真主的教诲,即使是陌生的土地,生命也要萌芽,而真主的教诲就是甘霖,那么我们将如何承接?

建寺了。虽然只是几缕茅草,虽然只是几块土坯,但是我们有了安放心灵的地方,我们有了仰望真主的地方。我们不在意吃糠咽菜,也不会因棚漏窗破而愁苦,因为我们有寺了,聆听着亲切的古兰经,我们就拥有了最大的幸福。

卜奎的穆斯林的子孙,要像牢记圣训一样牢记这一年——1684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三年,我们建寺了。“先有清真寺,后有卜奎城”。这是穆斯林的骄傲。

一座城,有时喧嚣有时沉默,像一方巨大的棋盘,像一个真实的梦。它被摆放在嫩江边,看江水流淌,流淌的江水是有形的时间,在历史的一声长叹还没有完结时,便流过了300多年。1852年,又有12户穆斯林从甘肃被放逐到齐齐哈尔。他们是苦难的“哲合忍耶”教徒,因为礼拜仪式与先来的“格迪木”教徒不同,于是,他们在原来的清真寺西侧另建了寺,这样就分出了东寺与西寺。300多年间,虔诚的穆斯林省吃俭用,拿出银钱修缮、扩建清真寺。一次次修缮,一辈辈扩建,如同愿望越垒越高,如同虔诚展示在太阳下。

卜奎清真寺不是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只是在中国古典建筑的基础上融入了伊斯兰宗教元素。大殿坐西朝东,大殿前宽阔的卷棚式庑廊,飞檐翘起,彩椽相街,正门上悬挂的横匾为阿拉伯文赞主词。

砖雕是清真寺建筑群中最醒目的、最富特色的部分。东寺有一个塔形的建筑,它叫窑殿,为方形三层三重檐,中间一层通体砖雕,图案丰富,雕工精美,砖雕上还刻有阿拉伯文的圣主名字和圣形。卜奎清真寺不仅是穆斯林民众的心灵殿堂,也是黑龙江省保存最为完好、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伊斯兰宗教建筑。

在齐齐哈尔穆斯林300多年的历史中,我读出了真主的爱,也读出了穆斯林的信念。爱是能够燃烧的,用来冶炼信念,清真寺就这样铸造出来了。

此时,我跪在大殿上,听阿訇诵读经文。这诵读声就像清清的泉水,洗涤着我的心,我的心不再有阴暗和污垢,它像宝石一样透明而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