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此独特,如此悲伤,如此愉悦 □李红叶 2012年03月14日 来源:文艺报

童年既是一种普遍经验,也是一种特殊经验。因个体命运的差异,以及所处时代的不同、民族的不同、地域的不同,每个人的童年故事各不相同。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童年》展示了一个伟大作家“如此独特,如此悲伤,如此愉悦”的童年,它使我们惊讶,感动,并且沉思。

“高尔基”是一个笔名,他的真实姓名是“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阿廖沙”则是他的乳名和昵称。

高尔基创作《童年》时已年过40。其时,他已历经沧桑,对于人世和个人的命运有非常深刻的观察和思考。《童年》既是以年幼的阿廖沙的视角来叙述故事,同时也是成年的高尔基站在高处反顾自己的童年——童年的种种遭遇经时光的过滤而变得更清晰,也更意味深长。

阿廖沙天真、敏感,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怀着强烈的向往和珍惜之情,而他未脱童稚却已经历曲折复杂的人生——3岁丧父,11岁母亲离世,寄居,遭虐打,与人打架,拾破烂,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观察着形形色色的生活。这种个人经历的独特性使我们看到,高尔基的童年讲述成为一个巨大而独特的文本——其间人物与事件均充满意义。

我们在字里行间真切地感受到作家高尔基执笔时的炽热感情。这种感情,我们在鲁迅的《故乡》、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萧红的《呼兰河传》等描写童年的作品中都能够看到——一种经由单纯而富理解力的心灵所传达出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爱与恨。

高尔基讲述的是一个苦难的童年。高尔基说:真实高于怜悯。生活是如此局促而无法回避。当外公与两个儿子相互打骂,当外公暴打外婆,当茨冈娃死去,当格里高里流落街头乞讨,当无辜的伊戈沙遭街头孩子欺负,当彼得叔叔沉湎于讲述各种丑陋的事,当虚伪堕落的继父用长长的腿去踢悲苦无告的瓦尼娅,阿廖沙的悲愤就溢于言表,他的内心就滋长着要纠正这些令人羞耻的事情的正义感。他只是一个孩子,他的力量虽然弱小,但他在抗议,并感受到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长期寄居的外公家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倾斜的、令人不安的世界。这个世界滋长着暴虐、冷漠、自私和贪婪,每个人都深受其害。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暴虐、冷漠、自私和贪婪在社会的各个角落都发生着。外公家仅仅是“愚昧的民族”的阴暗生活的一个缩影。

毫无疑问,《童年》不仅仅是个人剪影。作品所记录的不仅仅是阿廖沙个人的种种遭遇,还记录了阿廖沙所处时代所处阶层的众生相。阿廖沙从父亲家到外公家,从家庭生活到街头生活和学校生活,尤其是外公几次搬家,阿廖沙因此观察、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形形色色的生活。于是,个体的遭遇就与人类群体的遭遇紧密联系起来。而这,正是成年的高尔基在反顾自己的童年时所发掘的“童年讲述”的另一层意义。高尔基写道:“我并不是在讲述我自己,而是在讲述由许多可怕的印象构成的令人感到压抑、窒闷的环境,普通的俄罗斯人曾在这个环境里生活,而且至今还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高尔基对民族生存境况的关注使得他的创作超越“私人倾诉”而成为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品。

他的个人遭遇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他不曾突出贫困中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也不曾渲染被打后的肉体上的疼痛。但他为一切粗暴的行为而震惊,而激愤;为一切美好事物的消失和毁灭而难过。他对世界的关注方式、关注范围以及关注的程度,深深地打动了我们。

父亲下葬时,3岁的阿廖沙惦记着的是那几只没有来得及爬出土坑的青蛙。沉默的格里高里被外公家忽视乃至抛弃,而阿廖沙却与他亲近,并对他怀着无限的同情之心。“好事”被视为“异己”,大家都回避他,阿廖沙却成了他的好朋友。上校冷漠孤僻,但阿廖沙却懂得他的三个孩子是多么相互怜惜相互友爱。即便是像外公和舅舅这样粗暴、自私而堕落的人,阿廖沙对他们亦抱有深深的同情。舅舅的琴声里隐藏着他的心声——一种因个人过于软弱而无力过上有尊严的生活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幽怨;而外公,当他的声音变得柔和的时候,当他帮助阿廖沙修整花园里那属于阿廖沙自己的“建筑物”的时候,他流露出了内心深处的柔软。

阿廖沙的善良、敏感与理解力,使我们看到一个伟大作家的雏形!

正是经由阿廖沙的眼,我们看到:他的母亲,曾经是多么年轻、高傲,多么精致、优雅,充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像花朵遭到暴雨一般萎靡、凋谢,最终无奈地死在孤苦贫病之中;他的好朋友茨冈娃是多么可爱,多么乐观聪颖,多么机智仗义,也因舅舅们的冷漠和自私而过早地死去;大眼睛的孤儿科斯特罗马靠拾破烂为生,他梦想赚钱养一对鸽子,他视偷窃为羞耻,13岁的时候,却仅仅因为偷了人家一对鸽子,而被吊死了;只有外婆,她永远是那么慈爱,那么乐观,那么宽厚,那么坚忍,然而,在生活的重压下,她也得借助于酒精来浇灭那浓得化不开的愁……

年幼的阿廖沙所接触所观察到的,正是年长的高尔基所反思所忧虑的。他在反思、忧虑着什么?他在反思、忧虑着人类的生存处境,在反思、忧虑着俄罗斯的国民性和民族性。

阿廖沙的童年是如此独特,如此悲伤,然而,阿廖沙的爱远远地超过了阿廖沙的恨。在“丑事”接二连三的年月里,有多少美好的人物和愉悦的场景永不能忘怀!

在残酷现实之下,爱与信心从未消逝。俄罗斯民族对生活的热爱和乐观精神从未消失。

父亲和母亲亲密相处的方式形成了阿廖沙对世界的最初印象,而父亲离世后外婆就成了阿廖沙的天和地。外婆的慈爱、乐观和坚忍,像俄罗斯大地一样宽广和厚实。

阿库里娜·伊凡诺夫娜身上显示了俄罗斯民族中最优秀的品质。她必定是世界文学史最光辉的女性形象之一。她是小阿廖沙的保护神和天堂,卡西林家真正的台柱,底层人最贴心的知己。她是如此乐观,如此勇敢,又如此机智;她是如此热爱大自然,如此敬仰上帝,如此慈爱,又如此坚忍,如此宽容。她还善于讲故事,了解如此多俄罗斯的民间传说和诗歌。当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充满真理和正义的故事的时候,当她果敢快捷地处理一场大火的时候,当她旋转其庞大的身躯轻盈地舞蹈的时候,当她为阻挡大儿子被暴打而折断了自己的手臂的时候,当她力促她的女儿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的爱情的时候,当她被粗暴的外公虐打而依然抱着外公的额头亲吻他、宽慰他的时候……她简直就是一个女神,一个地母。透过她的眼睛,阿廖沙看到了外婆从内心深处射出的永不熄灭的、欢乐而温暖的光辉,“在遇到外婆以前,我仿佛躲进黑暗里在沉沉酣睡,但是她出现了,将我唤醒了,把我带入了光明的天地,将我周围的一切纺成一根无穷无尽的线,编织成一幅五彩缤纷的花边。她一下子就成了我终生的朋友,成为与我的心贴得最近、我最能理解和最亲爱的一个人——正是因为她对世界无私的爱使我变得丰富,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去应对艰难的生活。”

外婆的存在让阿廖沙知道,这个世界虽然滋生着残酷和黑暗,却不至于绝望。

当外婆跟他讲述他父亲的故事的时候,他在父亲身上也看到了和外婆相似的品质。而茨冈娃的生命热力和同情心犹似外婆和父亲,他的确是外公家黑沉沉的背景里一抹耀眼的亮色。在与格里高里以及“好事”相处的时候,阿廖沙领略到了另一种力量和另一种美,尤其是“好事”,他的行为和语言蕴涵无穷深意,他轻描淡写,却教会阿廖沙怎样去思考,怎样与周围的事物相处。阿廖沙的学校生活压抑而孤独,但新来的主教对孩子们却表现了真正的同情和理解。拾荒的日子固然被人看不起,然而,这样的日子却是快乐的,他的伙伴们虽然年纪幼小,生活困苦,却充满童真,相互同情。

于是,阿廖沙便在那坚硬、粗糙的现实里发现了另一种现实:美与丑同在,希望与苦难同在。当苦难成为一种普遍现实,当美好的事物频频被摧折,过一种光明正直的、充满活力和尊严的生活便成为他幼小心灵里的一颗种子。当他初次为自己创作了一个建筑物时,他已经从神秘的大自然里,从劳动中,领会到了投入生活中去的姿态。那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还将开花,结果……

高尔基回望他的童年经历时,他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心灵的馈赠:“我把自己设想成一只蜂箱,形形色色普通的、没有文化的人像蜜蜂一样把自己的知识和对生活思索的蜜糖带进这只箱子,每人各尽所能,慷慨地让我的心灵富裕起来。这种蜜糖常常不干净,带苦味,但是任何知识毕竟还是蜜糖。”高尔基对祖国、对民族、对人的大爱,使得他把生活的两面都如实地书写出来。但书写黑暗是为了呼唤光明。他相信健康的生活和美好的人性是蛰伏在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可能性。

母亲去世后,阿廖沙的童年生活告一个段落。外公说:“好啦,阿列克赛,你不是奖章,不能挂在我脖子上,你还是到人间谋生去吧。”于是,阿廖沙就独自一人闯荡人世间了。

在《人世间》和《我的大学》里,我们看到,阿廖沙在生活的洪流里摸爬滚打,但他内心的信念并未摧折。

高尔基想告诉我们的是:即便生活如此局促,我们的内心应依然柔软而坚强,而“光明的、人道的生活终将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