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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人一般”与“出灵不像” □王 彬 2012年03月23日 来源:文艺报

《红楼梦》中有两个女人的丧仪最为扰动读者的心旌。

一是秦可卿,一是尤二姐。前者是宁府贾蓉的妻子,贾珍的儿媳,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之人。后者是贾珍妻子尤氏的继母尤老娘的女儿,后来嫁给了贾琏做妾。这两个女人死得都不同寻常,前者之死的反响是“合家皆知”,后者之死也是“合宅皆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秦可卿,还有另外的反响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在秦可卿死后,她的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众人问他如何料理秦氏的后事时,他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为了料理得风光,他恳求凤姐到府里帮忙,凤姐略有推辞,他便说道:“婶婶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份上,只看死了的份上罢!”“说着又滚下泪来”。儿媳妇死了,公公为之伤心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哭得泪人一般”,便似乎暌隔常理了。不仅如此,围绕秦氏之死,还发生了许多怪异之事。贾珍先是“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仟,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之后又在天香楼上设坛,请了99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秦氏有个叫瑞珠的丫鬟见主人死了便“触柱而亡”,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另一个叫宝珠的小丫鬟见秦氏没后“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当即传下话:“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而宝珠则按照“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对此,脂砚斋批道,这些都是没有删净的笔墨,第十三回的题目,前半之“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原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在这一回,原本描述贾珍与秦可卿在天香楼私通,事情败露后秦氏自缢身亡。脂砚斋认为不妥:“因命芹溪(曹雪芹别号)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畸笏叟也说:“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脂砚斋与畸笏叟的批点,均是文本外面的事情,而在文本之内,也依然留下了蛛丝马迹,对此作者并不回避,反而特特说出:“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虽然如此,秦可卿的丧事依然办得奢华张扬,出灵的队伍“压地银山一般”,贾府的故旧世交、公子王孙,从北静王水溶至“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纷纷前来送殡、路祭,而使死者备享哀荣。

相对于秦可卿,尤二姐的丧事却十分凄清,只有尤氏、贾蓉等人来哭了一场。办丧事是要花钱的,贾琏向凤姐要钱,凤姐说:“家里近来艰难……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贾琏没有办法只得打开尤二姐的箱柜,却半两银子也没有了。对尤二姐,凤姐恨得咬牙切齿,推说自己有病忌三房:不能够进产房、新房与停灵的凶房,又走到贾母那里,说了一堆闲话,激起贾母的愤怒说:“停五七日抬了出去,或一烧,在乱葬岗上埋了完事。”在这样的压力下,贾琏不能在自己的院内办事,只得向王夫人“讨了梨香院”,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梨香院在荣府的东北角,“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为了方便出入辟有一座后门通街。把尤二姐的灵柩停放在这里,贾琏很不高兴,“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座大门”。“不像”是北京的土著语,意思是不像话、不成样子。贾琏在新开的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7天以后,该送灵了,送灵那日,“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尽管秦可卿与尤二姐的丧仪在场面上大不一样,但是分析起来,二者仍有相近之处。如同尤二姐,秦可卿的灵柩也没有放在正房,而是停放在宁府西北会芳园的登仙阁里。为了办事方便,贾珍命人将会芳园的临街大门打开:

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得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上面大书:

防护

内廷紫金道

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虽然贾珍对秦氏之死哭得泪人一般,而且要倾其所有为秦可卿大办丧事,在丧仪的花费上,贾珍或许可以这样,而且也确实如此,但迫于礼制,贾珍仍然不敢把秦氏的灵柩停于正房,而是停放在宁国府西北角的会芳园里。按照我国传统的丧仪制度,只有宅第的主人、主人的正室以及相当于主人身份的长辈才可以停放在正房内居中的位置上。这是对亡者的最高礼遇,也就是正寝,寿终正寝便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偏室,则只能停放于其他房间。未成年的“小口”死后一律停放在院内西侧。暴死于家门之外的,即便是家长,也不能停于正房,而只能停放在院内东侧。这个原则用于身份高贵的死者,倘若是王爷及其家属,也是适用的,只是正房变为大殿——民间俗称的银安殿而已。在清代,王府中的西侧往往构筑一所小院,称“吉祥所”。府中的太监与宫女在这里养病,府主的姬妾与未成丁的小口也往往在这里举办丧事。《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因为只是公府,不能在府中设吉祥所,然而在举办丧事的时候,仍然要遵循礼制而不能胡停乱放。无论是秦可卿还是尤二姐,均只能停放于正房之外,便是这个道理。在秦可卿是会芳园,是会芳园的临街之门;在尤二姐是梨香院,当然在这里,贾琏可以选择正房,并且现开一座大门。明晓了这个道理,也就可以理解,无论是“泪人一般”还是“出灵不像”,其背后都有着强大的礼仪支撑,并不能简单地以人物性格(比如凤姐的阴狠)之类解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