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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事 寸心知 ——近年来鲁迅文学奖获奖军旅散文札记 2012年03月28日 来源:文艺报 □朱航满

散文与人

周涛让我想起刀郎。或许这是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但我想,已近古稀的周涛与这位流行的通俗歌者之间,或许还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诸如他们都是生活在天山脚下的汉人,在异地的文化环境中不断被两种文化所熏染,也互相激荡甚至是排斥和冲突。这是一种孤独的创作心境,但周涛毕竟是周涛,老者的周涛,经历过诸多暗淡岁月的淘洗和磨砺,这是歌者刀郎可能无法体味的。因此,我读周涛,读到他忧郁中的悲愤与沧桑,这是我之前所没有想到,甚至也难以体会的。很多人在赞叹周涛散文的优美、刚健和雄浑,其实并未读懂周涛,没有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忧伤与深沉。薄薄的一册《周涛卷》,收录散文36篇,其中《巩乃斯的马》《猛禽》《忧郁的巩乃斯河》《伊犁秋天的札记》等名篇,难道不都是写给他自己的心灵独白吗?军人周涛,汉人周涛,诗人周涛,客居者周涛,散文家周涛,都不能概括他的全部,而他的复杂与奥秘正在于此。读周涛,要在字里行间体味。

我与作家李存葆曾有过一面之缘。颇具戏剧性的是,我见到李存葆的那次是在军艺校园的某个午后,作家手拿一小捆大葱默然疾行,熟悉他的一位学友上前问候,我才知道这位穿着极为朴素、形似农人的老者,乃是曾经写过举国震动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的作家李存葆,这般形象与我从李存葆的小说中得出的形象基本吻合。但且慢,我随后读到他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大河遗梦》,却是篇幅甚长的文化大散文,乃又是一种儒雅形象。这种写作,与我对李存葆的想象便有些隔阂,因为我总是以为只有那些学识渊博、形象儒雅的文化人才会选择这种风雅写作。待我细细读完李存葆的散文长篇,我以为李存葆还是农人,却还是齐鲁儒家文化熏染的军人,也是一位官至将军但不改农人本色的文人,也因此,读了他的文字,可见其中的质朴、忧患与大气,而绝非许多文化散文写作者的雕琢、刻意与无病呻吟。

从未见过徐光耀,直到后来读了他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才知道,这样幽默、风趣、乡土气息颇为浓厚的作品,却是在山雨欲来的暴风雨前夜写就的。徐光耀曾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等重大战争事件,后来在政治运动中备受折磨,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笔珍贵的历史财富,而其中的长篇散文《昨夜西风凋碧树》,便是记录这些历史旧事的一部大作。此书甚薄,但我却越读越厚,其中的质朴、沉静与清澈,让我看到了一个人内心的博大、乐观与坚韧,那种对于历史叙述的执著、克制、追寻与反思,我以为达到了近年来历史散文写作的极高水准,却也是一部未被广泛关注的佳作。作为处于历史谜团中的当事人,叙述者保持了一种寻找谜底的记录者态度,常常让人读来身临其境,唏嘘不已。我由此读到了一个清醒者反思的深度,也看到了一个度尽劫难者尊严的光辉,这些均让我尊重。

还是老者,王宗仁。他的散文《藏地兵书》书写自己对于青藏高原的往事,深沉、博大、高远,仿佛置身那遥远、神秘又极为艰苦的土地。我知道作为西北高原的陕西人,骨子里多是有着一种沉默的倔强与执拗,正如王宗仁对于西藏的情怀一样,他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的写作。书写西藏的山川万物,书写在西藏那片土地上的人间生灵,也书写他经历的高原往事。诗人艾青写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满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王宗仁正是如此,我读他笔下的文字,不华美,不雕琢,但他胜在感情饱满,胜在一片冰心在玉壶式的真诚,也胜在大气磅礴满腔无私的精神情怀。

那么,另外一部关于西藏的散文集《遥远的天堂》,与王宗仁的质朴与热烈恰恰相反,作家裘山山表达她对于西藏这片神秘土地以及那里的军人官兵的爱,却是充满着一种来自女性的温柔与慈爱。我读《遥远的天堂》,可以读到一个女性,一个母亲,一个作家,一个军人,一个外来者,一个现代化城市人,正是这如此之多重的身份,让她与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时而显得亲近,时而充满张力,诸如女性的温柔,母性的慈爱,作家的灵敏,军人的坚韧,外来者的文明,城市人的现代,等等,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如交响乐中的音符一样,此起彼伏,也使得她的这部散文集显得如此地轻盈而开阔。学者钱穆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讲到,好的文章是每一个文章后面都站着一个人。我读这5部散文佳作,正是这样的感受。

文以载道

周涛在散文中多次提及记忆。诸如在《伊犁秋天的札记》中,他写到:“那些令我不快的记忆我现在不想说它,因为它足够那些想编故事而苦于生活经历贫乏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但其实,周涛在散文中更多写的是骏马,是河流,是山川,是雄鹰,甚至是拖拉机的犁铧,他在非常细致地描述它们,但细细体味,却发现周涛是在写他自己的心绪,写他的沉思。毕竟是诗人,但我觉得周涛更像是一位艺术家。他说自己喜欢绘画,可以借助笔下的风景与物品,来表达自己的思考,就像古人的水墨绘画,其间都隐藏有太多的精神表达。周涛的这些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散文,实际上还是带着许多伤痕与反思文学印记的,但他的文学技艺实在太高,你很难体味到他在这些散文片段中对于那段噩梦般的历史的沉重体味,以及对于人的心灵的伤害透露出的疼痛与恐怖。

那么,徐光耀几乎都是在直接描述记忆。古词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读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恰如古诗词所描述的那种登楼望秋色的情景,心境竟由此而开阔,胸怀也因此而博大。这部散文作品写到历史风暴中的人性丑恶,令人颇感惊心动魄,文人与文人之间的争斗,一点也不亚于战争的残酷。我惊叹于徐光耀对于这段记忆的冷静与克制,但我想正是因此,历史的反思与记录才更有价值,也才更有艺术的魅力。而我读这册回忆散文集之后,既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丑恶,也看到了很多平凡的人间温暖,诸如他写到相濡以沫的爱情,写到情同手足的邻人,写到战乱中共患难的友人,都是在极为冰冷的环境中给这个世界抹上了温暖的色彩。在这册书中,散文《干萌大队》《两出大戏》等描述历史灾难往事的文章,令人读后难以释怀;而《跳崖壮士》《紧邻》等描述故人与亲人的文章,读来则让人心热。对于人性的体察,在徐光耀作品里达到极深的地步,因为他是用生命体悟的。

我从李存葆的《大河遗梦》中读到儒者的仁心。初读这些文化散文,我想到了他早年的小说作品,其中散发着一个底层人的博大胸怀。但我以为,那不过是一个人对于民族的一种淳朴情感激烈碰撞的自发结果,而在《大河遗梦》这些散文篇章中,李存葆也同样表达了自己作为中华民族后代的忧患心情,这种书写或多或少有着作家心灵倾诉的心理,但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文人的自觉反思,对于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种种危机的忧虑与批判,以及由此表达出自己的希冀。诸如《鲸殇》中对于大肆捕杀鲸鱼的描述,再如《沂蒙匪事》中对于历史匪事猖獗的追寻,等等,都是在试图恢复一种作家理想中的和谐秩序,诸如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等多重关系中的和谐。最典型的莫过于散文《飘逝的绝唱》中,李存葆对于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关于美的不同态度,从而表达了他对古典生活秩序的赞赏,由此来批判现代社会价值体系的沦丧与危机。

王宗仁的《藏地兵书》与裘山山的《遥远的天堂》都是对于藏地军人的礼赞。不同的是,王宗仁是以自己的经历来描述,而裘山山则是以一个外来者去观察,两者各有区分,但指向却是一致的。但也因此,王宗仁的《藏地兵书》就要更为厚重一些,他对于藏地军人的描述,多了一些来自历史的审视、对比与思考,诸如《太阳有泪》,写一位被历史灾难所迫害的军人的人生命运,而《嫂镜》则带给人一种十分别致的生活场景,也就是女性在藏地军人中的存在与价值,都是读后令人心灵升华的篇章。裘山山的《遥远的天堂》记录了她的西藏之旅,许许多多她所见到、听到、想到甚至是触摸到的情景,因为是近距离的观察与体验,被作家写得十分的细腻和饱满,从而让人看到了与论者不同生存环境中的高远和伟岸。王宗仁和裘山山的这两部散文都是典型的主旋律作品,因为论者写得真诚,描述得真实,体验得真切,让人读后心生亲近之感。

杂花生树

李存葆在作完《沂蒙匪事》之后,曾作有文章《〈沂蒙匪事〉赘语》,起因是《中篇小说选刊》决定选这篇散文。从写作的角度来看,他曾经更重要的身份是小说家,更为关键的是,这些散文写作在叙述中都采用了小说的笔法,这里所谓的笔法并非是虚构,而是指故事性,特别是故事的连贯性、可读性与丰富性。对于李存葆来说,这种无意的结果,却带来了良好的效果。虽说文无定法,但散文多强调“形散神不散”,因此以小说笔法写成散文,自然多少有些新颖之处了。李存葆的文化大散文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在文体上极为讲究气势的营造,往往在词语、句势、段落上采取同义词语、句子甚至是段落的重复、排比,形成了较为强烈的冲击力。

周涛的散文诗意、凝练,跳跃性强,几乎没有叙事的情节,表达更多的是一种思想与心理的思考和情绪。显然,周涛是在用诗歌的笔法来书写散文,甚至很多篇章都可以看做是十分杰出的散文诗。将诗歌的笔法带入到散文写作之中,周涛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形成了他独具一格的写作范例。也因此,周涛的散文多简约,多诗性,多哲思,许多片段令人想到奥留勒的《沉思录》。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则如纪录片,风格冷静,画面干净,情节与逻辑推动也是十分清晰的,甚至能够常常将人带入历史的现场;而这册著作本身就是属于回忆录的性质,也可以说作家是用散文的笔法来书写自传。由于传记作品要求书写者必须尊重历史的事实,尽量降低文学的渲染,所以在处理两者关系上,作家可谓是达到十分美好的平衡,成为这一写作的范例。

王宗仁的《藏地兵书》则带有报告文学的意味,而裘山山的《遥远的天堂》则带着新闻通讯的色彩。两者均受新闻与报告的影响,这使得作品在写作时显得鲜活,常常可以捕捉到很多现场的细节之处,读来让人感到十分的温馨动人。在王宗仁和裘山山的笔下,西藏这片神秘的地方不再神秘,而是充满了一种人性的崇高与悲壮,让人颇有荡气回肠之感。但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他们笔下的人与事和西藏这块土地缺乏内在的联系,因为除了自然环境的恶劣与艰辛之外,同样生活在这里的藏地民众的感受,以及他们在文化、民族、传统、风俗等方面的因素,也需作家予以重视。

5部散文作品,5种独特的品格与气质。周涛高蹈,李存葆大气,徐光耀沉静,王宗仁热烈,裘山山温柔,但高蹈者却忧郁,大气者却忧患,沉静者却悲愤,热烈者却感伤,温柔者却怜悯。诗人周涛,怀抱哲人的孤独;作家李存葆,书写了儒者的襟怀;小说家徐光耀,带着审视人性的眼光;散文家王宗仁,还是一颗淳朴的童心;作家裘山山,温柔与细腻中满是女性的博爱。他们本都无意成为散文家,只因为散文是抒怀,是倾诉,是表达,是精神的散步,是人生的遥望,是思想的抒情。而无论是何一种的风格,何一种的情怀,何一种的思想,我都可以从他们的文字中读到一个军人的气魄、心理、思考,甚至是局限。也因此,周涛的散文,引而不发,含而不露,不战而屈人之兵;李存葆的散文,如兵操练,威武庄严,却多有重复;徐光耀的散文,如布兵作战,可谓举重若轻,深思多谋;王宗仁的散文,如士兵冲锋,刀光剑影,让人热血沸腾;裘山山的散文,如女兵列阵,英姿飒爽,却还有一分娇媚与风流。我读他们的散文,精神仿佛因此而明亮,思想似乎因此而深沉,气质也好像因此而敏锐,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