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文勤
□徐 鲁
加拿大是冰酒之乡。汪文勤在她的长篇小说《冰酒窝》的后记里,给我们描述了冰酒的酿制方法:采摘回来的冰葡萄,带着零下8℃的温柔和艳丽,人们就从这当当响的冰粒中榨出甜汁蜜液。当然,一切的苦涩也被压榨出来。然后,它们被放置在隐秘的地窖里,孕育、发酵,最终使冰变成火,水变为酒……
《冰酒窝》是文勤用了20年时间酿造的一窖色泽澄澈的 “乡色酒”。我记住了她在小说里写到的一句话:“温哥华是个很难让人离开的地方”,她的冰酒里荡漾着温哥华的美丽和乡愁。
小说从一个神秘的“偈子”写起。这个偈子预示着命数,也蕴涵着佛理。那是一位来自深山的预言大师在女主人公丁简妮小时候给出的忠告:这个女孩一生的关口都在23岁。果然,简妮在23岁这一年,在遥远的异乡温哥华,经历了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悲欢离合:离散和远游、失去与获得、生与死、爱和被爱……女作家用素雅的文字和冷静的叙事,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善与爱、澄澈而光明的故事。
简妮在中国西南山区云阳河边长大。她出生于蒙昧和荒唐的年月,有着悲苦离奇的身世,却像一颗在混乱中诞生的星星,光华熠熠;像一朵在苦根上绽开的雏菊,天生丽质、纯洁无瑕。“单纯和朴实的生活,造就了她的自然,言行举止皆是内心写照。”她不曾奢望过虚幻的爱情和幸福,她真心地对待生命和生活。她所尝到的痛苦,也不是虚幻的痛苦,如她自己所言,“它们特别真实,我自己知道”。在简妮离奇的身世真相没有揭开之前,我们看到,她对自己上司齐国威的好感和喜欢是自然形成的,无论是作为工作搭档还是在精神交流上,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而温和的默契。她的内心所渴望的,正是像国威这样宽厚的臂弯和真诚的胸怀。
但这只是她心里的秘密。实际上她能做的却只有一直努力控制着对国威的好感,为的是不伤害到国威的女友郝韵青。她用清醒的理智告诫自己:“多少盆景,微缩了万种风情,把守着一些角落,无言地诉说着对蓝天的憧憬,这是命运。”可是再强大的理智有时也无法抵御情感的力量,因此她的挣扎、隐忍和控制使她承受了更大的痛苦。她在内心里叮嘱自己:“即使因爱疼死,也绝不要夺人所爱。”这同样也是她的命运和劫数。
汪文勤在丁简妮身上寄寓了自己的呵护、赞许和期待。她是作家心目中优秀女孩的化身。在小说中,女作家有时会假借齐国威的目光流露出对简妮的欣赏:“她拥有美丽和智慧,善解人意,坚强而又顺从,最重要的是她善良。” 甚至会直接写到对她的喜爱:“她总是想别人多过想自己”;“她是一个祝福别人的人,她喜欢看人们幸福和欢乐地生活。”
简妮的闺友钟小慧初恋时为情所伤,从此变得玩世不恭,自甘沉沦。她的性格倒也因此变得率真和透明。例如她在第一次见到齐国威和他的女友韵青那一瞬间,就对简妮耳语道:“她(指韵青)哪是你的对手,把他弄过来……”在她看来,一个挺好的男人“眼看要毁在这妞的手中”。她奉行的爱情哲学是:“好男人不多了,不抢不行”。一个男人曾经伤害了她,她却想去报复和戏弄所有的男人。幸亏有简妮在她身边,还有那个蓝眼睛的阳光青年杰夫,他们成了她的“拯救天使”。他们用各自的友善、无私和关爱,唤醒了她的良知,帮助她重新找回了生命的尊严和自信。
杰夫虽然是一个加拿大青年,却热爱中国文化,有着一种前世回忆似的东方情怀。他的生命一如秋空般爽朗澄澈。他把自己内心里那个春和景明的世界,最终献给了心仪的简妮。
郝韵青在台湾长大,家庭条件优裕,娇骄二气与生俱来。用齐国威的话说:“她的工作岗位在健身馆、美容坊和时装店”。但是因为简妮走进了她的世界,最终她也得到了改变,从本来酷爱时装香水,变为能够对一颗鲜红的山梨果感到好奇和亲切。从她身上,也折射着简妮所带来的宽容、隐忍和善良的力量。
《冰酒窝》流淌着一种温润和澄澈的暖流。那是一种对世界、对人的宽容和悲悯的情怀。“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小说里写道,“每个人自己的悲欢,又何尝不在其中呢?”有一个细节:一个女子去边疆看望戍边的丈夫,没想到在火车上诞下了自己的宝宝。同车厢的一个中东男子只好半夜里在走廊里盘桓。简妮以为是婴儿使他不便,这个男子却用生硬的中文说:“他现在抽烟太早。”紧接着这句话,作家写道:“人间有艰难苦涩的一面,却也有如此美丽和动人的一面。”她在简妮身上也赋予了一种宽容和悲悯情怀。她借简妮之口告诉任性、自私和心胸狭隘的韵青说:“事实上,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美丽得多,你一直在用想象中的丑恶来诋毁这个世界,到头来,断送的是你自己的幸福,谁也不能帮你。”她也相信善与美的力量。她借杰夫之口表达了对简妮的亲生母亲——那位被荒唐和蒙昧年代所损害的年轻画家的伤逝之情:“美丽的人是不会死亡的,我相信她此刻就在我们中间。”也因此,她在小说里对中国社会曾经有过的那些愚昧、荒唐和灾难,发出了这样的质疑:“那么优秀的文化,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苦难?”这是她的小说里所呈现的最沉重的痛楚和哀愁。
在定居温哥华之前,文勤曾在新疆生活过多年,对辽阔而美丽的新疆有着深深的眷恋。她让自己的人物从温哥华来到了美丽的新疆。“火一样的晚霞,堆积在西边天际,透过白杨树梢看上去的天空,好像带着少女莫名的羞涩。晚风像缎子一样细柔和光滑。”在小说里,她把最优美、最柔和的文字献给了新疆。
那些甜蜜的乡愁的滋味,也浸润在小说边边角角的小细节里。“简妮把自己泡进热水中,拿起那块淡绿色香皂来闻,那种气味儿让她安心。小时候,她吃过这种味道的一块糖,妈妈还买过一块橡皮也是这种味道……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有这种气味的香皂,全部的乡愁和童年记忆浓缩在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里……”这样的细节,一定是作家在回味和书写着自己独有的经验与体会。
汪文勤相信“神迹”,信仰和敬畏“造化的力量”。她借小说里的人物一再赞美说:“真美啊,这就是造化的力量,她永远比我们的想象出奇。”她相信,大自然充满了永远的亲和力,任何人都很容易跟大自然沟通。构成这部小说的故事主体部分,除了她心中牵挂的人物,还有她所尊崇的中医药文化。她在小说里写到了许多诸如胎菊、川椒、当归、藏红花等可入中药的花草植物,也写到了沙砾、沙漠、荒原和泉水。它们是大自然的水土和元素,同时也是她的乡愁和情结所具体到的词与物。她在小说里表达了对中医的理解和热爱,借用书中的中医大师茅泽南的观点简单说来就是:大千世界,原本就是治愈人体疾病的一部无字天书,需要用自然的心去阅读;谁读懂了这部无字天书,谁就真正得到了“自然疗法”的真谛。日本当代文学界有被称为“疗伤系”的小说作家,那么,汪文勤也堪称一位“疗伤系”的作家。
故事到了最后,杰夫把一对象征着自然和爱的奇迹的何首乌送给了简妮。简妮相信,“自然会散发出一种芬芳气息,弥漫在人间,对那些迷茫的心、枯燥的心、绝望的心产生深深的慰藉和扶助。”这与作家在她的故事里所呈现的生命的奇迹和一种博大、纯净的心地的完成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不可能先摘取果子,差一夜的露水都不能使它最后成熟……痛苦和欢乐都不可以提前预支,它是等在我们道路上的风霜雨雪。”当简妮终于怀着虔诚的心接受了爱的信物,真正的爱的种子在她心田里才得以萌发。
小说里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所有的好心都有了善果,每个真心对待生命和他人的人都如雏菊开放,清香宜人。正如莎翁一部戏剧所言:“Allis well that ends well”(结果好才是真的好)。美好的故事就是温暖和光明。茎里有的,种子里其实早已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