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虽然是为孩子们写作的人,也经历过无数的“六一”节,我却从来没有去追溯过它的缘起。每年到了这一天,不管平时多么忽略孩子存在的大人,都会意识到这是孩子的节日。“六一”节变成了笑声的海洋,商家们摩拳擦掌想狠狠赚一笔,学校则组织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每年的“六一”节都是和孩子们扑了粉的红脸蛋、琳琅满目的玩具、衣服以及眼花缭乱的美食联系在一起的,这些符号共同构成了“六一”节几十年不变的表情:快乐、阳光、爱、和平……若不是一位朋友的提醒,我也不会在这个充满欢歌笑语的时刻去探究它沉重的起源。“六一”儿童节原本是为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捷克村子里被德国法西斯枪杀的少年儿童以及所有在这场大战中死难的孩子设立的。为了保障儿童的权利,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决定每年6月1日为国际儿童节。 这样庄重而真诚的初衷,会让人的内心瞬间肃穆起来,然而我也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去想什么毒奶粉、皮革果冻、流向学校餐桌的地沟油和5800万的留守儿童——披着温情脉脉的外衣说些例行公事和功利廉价的祝福是容易的,空泛而漫无目的的指责同样于事无补,不如各家返回自身,想想挂在嘴头的对孩子的爱有多少已经流于形式和姿态,有多少已经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就拿图书来说吧,这些送给孩子的精神礼物,有多少浅薄随意的文字为了赶着这个日子上市而仓促面世。前些天我参加一个儿童读物的评审活动,和我一组的是一位从未参加过此类活动的评委,我以过来人的自矜自得的口吻告诉他,儿童文学创造了市场神话,它的发行量已经达到多少。然而,他翻看了参评的图书后,却愤愤地跟我说:“有些书写得那么通俗、随便,我羞于说这些书是我选出来的。”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批评只有在与己无关的旁观者的内心才是痛快淋漓的,当它一旦指向自身,被评判的人便不由自主地竖起刺猬般的防卫反击的刺。他的话让我的内心耿耿了好多天,认为他以偏概全无知无畏,我可以举出无数的事例证明很多写作者是以其沉静而柔韧的心灵,朝向经典写作的方向飞翔的。然而你终究不能认定他全然是敌意和挑剔,他的批评里也有着旁观者的清醒。是的,在市场的指挥棒下,大家都朝着畅销的路子走,放眼一望,满坑满谷的书,打开一看,大同小异。我们被商业化的鞭子赶着一路向前,已经没有时间把作品当成一个艺术品去精雕细琢。“半部经典”的现象就特别明显,往往你看一本书,开头很精彩,让人为作家的才情天赋拍案叫绝,再看下去就不知所云。开头就像人戴的帽子,反正有一顶华丽的帽子能吸引住读者的眼球,买了这本书就算成功,至于要写什么、为什么写和怎么写,对不起,实在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我记得老作家葛翠琳说过:“文学创作,写什么?怎么写?作品在读者心中留下什么?这是我不断实践反复思考的问题。每写一个作品,都像面对一份考卷,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些。”这样的理念,本应成为每个写作者坚守的底线,在今天却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
这样敷衍的写作态度,也多半源于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认为孩子毕竟在人生经验和知识的积累上是匮乏的,是好糊弄好忽悠的。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前些日子我去了一些小学给孩子们讲课,常常是不到一个小时,后背已是大汗淋漓。我记得在一个二年级的课堂上,一位小男生从容地站起来提问,让我讲讲自己在写作时都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而当我“刁难”他们,突然问到北京有多少人口时,愣是没难住这些二年级的孩子。他们的活跃、伶俐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和一个同行在电话里交流了很久,我提醒他不要小瞧了孩子,如果有机会,应该到学校里去和他们生活一段时间。当时他还不以为意地说,孩子们就是害怕别人说他们幼稚,才会准备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显示自己的成熟。然而,就在前两天,我和这位同行又在浙江上虞相遇,我们晚上一同观看了上虞市小学生的文艺汇演。孩子们在节目中对于艺术本身的陶醉和领悟,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的这位同行也不由得点头赞叹。当然,这并非事情的全部,在一次和孩子们的交流中,我遇到一个6岁半的小女孩,已经阅读了包括《时代广场的蟋蟀》《长袜子皮皮》在内的很多儿童文学经典之作,而另一个在场的五年级的孩子,却只读了一些有限的通俗读物而已。中国太大了,城乡的差距,地区间的不平衡,甚至家庭教育的不同,都造成了孩子间在文化生活上的巨大差异。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不能因为浅易无难度的写作拥有市场,就忽略了还有一个庞大的高端的读者群。我们对于孩子的爱,不是俯视,不是仰视,不是说教,不是讨好,而是尊重,这种尊重是对孩子的智慧和情感的尊重,是深入其中,对他们在了解的基础上理解,在理解的基础上尊重,在尊重的基础上保持危机意识,只有甘当小学生,才能写好小学生,在当下,这已不是一种故作谦逊的姿态。毕竟,在刚刚唤醒的巨大的阅读热情面前,孩子和孩子的家长们还有一种饥不择食的粗率和无从选择的茫然,一旦他们的阅读进入理性阶段,他们的眼光必然变得苛刻和挑剔,到那个时候,这种清浅的没有智慧含量的写作必将遭到冷遇和抛弃。
除了“智慧”含量的匮乏,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还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情感”含量不足。我想孩子和家长们最清楚,冰心的《寄小读者》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一直居于少儿的畅销书榜上,历经岁月的淘洗而经久不衰。我曾经和一些朋友探讨其中的原因,有人说因为这两部书中的作品都入选了教材,有人说孩子的买书权主要取决于父母,而父母对于这些经典作品的记忆让他们乐于买来传给下一代阅读。这当然都是很重要的原因。然而,当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再次捧读这两部作品时,依然被深深地打动。为什么呢?我不停地问自己,文字都很浅易,故事也不曲折,和那些花样百出的文字技巧相比都谈不上有什么技巧,然而它们依旧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这种力量源自何处?我想这是因为她们在书中所倡导的“爱”和“善”,不是一种姿态,而是源于作者内心的真诚。我们来看冰心对于儿时没有救助一只小老鼠时的真切的忏悔,我们来看林海音对于那些底层大众深深的同情,字里行间无一不浸透着一种博大的悲悯的情怀。现在的写作者也许就是因为太聪明了,知道儿童文学就是写“真善美”的,那么,好的,我就编一个真善美的故事吧。这样的故事可以复制很多很多,然而它们却像假花一样,虽然艳丽,却没有真实的情感蕴含其中,缺乏打动人的力量。所以我们有成千上万的图书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抵不过两本薄薄的几万字的小书。我们编织了无比花哨的语言,却抵不过那些单纯的、朴素的文字对于心灵的冲击。文学的力量不是来自于文字的累积和叠加,它源自于灵魂真实的颤动。我始终觉得儿童文学不仅仅是一种文体,它是一种信仰。儿童文学是最没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它珍惜世间万物,大到宇宙,小到一只蚂蚁,它都平等对待,真正追求一种众生平等的境界。儿童文学就是应该携带这样一种信仰抵达孩子们的内心,让他们从小就对这个世界,对自然万物建立一种信任,如果我们拿出的是“伪爱”、“伪真”、“伪善”、“伪美”,又如何能用“虚伪”打造他们信仰的真实基座呢?
物质食粮的粗制滥造对于身体的伤害可以立竿见影,精神食粮的偷工减料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可能是隐性的,长期的,不易被觉察的。当我们立志要为千千万万的孩子搭建一座精神家园的时候,让我们都能够去选择那些货真价实的建筑材料。让我们上山采石,以自己的心为凿,对每一道花纹都细心地打凿。当人生风雨来袭的时候,他们真能得到这座房子的护佑,而不是一点震动就摇摇欲坠、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