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诗人于国华的长诗《微尘》,我被诗中恢弘广博的气势和自我超越的精神所震撼。《微尘》的题旨很明显,诗人通过唤醒回忆、重塑时间的方式,再现一个微尘般普通人的成长史、精神史。诗人的这种“重塑”与“再现”不仅仅囿于“小我”的单纯指向,而是把个人的精神呈现在地理环境和时代背景上来考察,寻找自我与自然、心灵与存在之间的隐秘联系,在叙事抒情中流露出对大自然的崇高敬意和悲悯情怀,呼吁重建生态伦理秩序,融洽人与外部世界的和谐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微尘》也是一种自然生态写作。
我读《微尘》特别留意题目上的一些词汇。第一章的题目是《玉米时代》;第二章的题目是《草原放歌》,里面第一节的题目是《歌之一·走进科尔沁》;第三章的题目是《大海恋情》;第四章的题目是《森林掠影》,里面第二节和第三节的题目是《镜头二·问候湿地》和《镜头三·问候麦田》。题目中的“玉米”、“草原”、“大海”、 “森林”、“湿地’、“麦田”等语言,构成了自然生态写作的关键词。
自然生态写作也被称作“自然文学”。今天的自然文学与传统的描写自然的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往往是以人为主宰,是人对自然的描写和感悟。而自然文学是具有自觉生态意识和生态良心的文学,它不再把人看做万物的主宰,而是把人看做自然的一部分,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关系,展现作家在自然环境中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体验。于国华的《微尘》从描述自己所身临的风景入手,表示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赞美,对破坏自然生态的心理和行径表示了拒绝,提出了重建人类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伦理秩序。
借鉴评论家程虹对自然文学的研究,我们可以把人与自然的伦理秩序概括为“土地理念”、“荒野意识”和“森林情怀”。
土地理念不再把人作为文学惟一的主导,而是提倡人和自然同样有着审美的重要价值,强调对土地的依赖和崇拜,呼吁人们树立对土地的责任感。在《微尘》中诗人开篇就写道:“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照耀着大地/玉米就是陆地上的海洋/我抓住一棵玉米的叶子/一同成长/梦幻般地呼吸。”土地孕育和养活了诗人的生命,无疑诗人对土地有一种感恩情结。“玉米就是陆地上的海洋”,诗人强调的是土地对生存、对生命的重要意义。我们知道,海洋不仅是生命的起源地,而且在陆地物质资源越来越匮乏时,也是未来新能源的产出地。 在《镜头三·问候麦田》中,诗人不仅强化了土地(麦田)对生存的意义,而且阐释了土地承载着人类文明的进程:“麦田是北大荒的海/我们是海中的鱼/游进去/就游进了农业大国/游进去/就游进了军垦屯边的岁月/游进去/就游进了古代农民的农耕/游进去/就游进了人类的发展史。”诗人用了四个排比句式,层层递进,把土地的价值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们走向麦子/几代拓荒者的梦想/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我站在部队的麦田里/发现自己/正变成一棵麦子/与大片的麦子一同成长。”在这里,诗人已经和土地融为一体了。
自然文学另一个重要理念就是“森林情怀”,用《瓦尔登湖》作者梭罗的话说,我的融合对象“不是一些学者,而是某些树木”;在《微尘》中,诗人也大声喊出“我们问候森林”。在诗人的眼中,森林“是地域之大魂/是民族之大魂/是国家之大魂”,所以当人为的掠夺性开发破坏了森林生态时,诗人发出了杜鹃啼血般的抗议:“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摧残/比摧残更可怕的是蚕食/比蚕食更可怕的是无度/我们在无度面前/正兴高采烈地拿着手术刀/杀鸡取蛋/森林在萎缩/森林在哭泣。”而当诗人看到小兴安岭的森林生态正在恢复,满眼都是绿色和生机时,欣喜地听到了“苗木生长的声音/和森林大踏步走来的声音”。
自然文学拒绝对环境的污染和异化,渗透着强烈的“荒野意识”。在自然文学中,对荒野的认知和书写贯穿始终。程虹在漫谈自然文学的荒野意识时,引用了一些经典作家的说法:“爱默生指出,在丛林中我们重新找回理智与信仰;梭罗声称,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缪尔认为,在上帝的荒野里蕴藏着这个世界的希望;利奥波德把从荒野中得到的精神享受,视为一种比物质享受更胜一筹的高质量的生活,是一种像言论自由一样不可剥夺的人权。”《微尘》中对科尔沁草原、对讷谟尔河湿地、对北大荒的描述和缘情,都体现了荒野意识。在自然生态中,诗人的联想复活了,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草原,产生了与草原对话的强烈冲动:“科尔沁草原的春天来了/我们思慕已久/如果你是害羞的少女/我会掀起你的面纱/如果你是草原上的百灵/我会与你对歌/如果你是老阿妈/我会坐上你的勒勒车/如果你是拉马头琴的大叔/我会走进毡房和你一起醉倒……我宁可冒险/用一连串的跌跌撞撞/做一个草原人/做一个草原军人。”这节诗写得太漂亮了!诗人的丰富联想来自草原丰富的内涵。诗人把每一个比喻都作了引伸,这就强化了自然生态写作的深度。草原不是平常的少女,她的美丽竟使诗人要撩起她的面纱;草原是个让人动情的百灵鸟,诗人竟要与它对歌。接下来,诗人用草原文化特定的两个符号——勒勒车和马头琴,进一步书写了草原的魅力。这样,让人感到诗人要做一名草原人,就不是娇柔造作了。
自然生态超越了环境价值,对诗人还有着更重要的特殊意义,那就是诗人的灵感来自那里。第四章中的《镜头二·问候湿地》第九节,对灵感的产生进行了恣肆汪洋般的描述和抒发。因为这节诗是经典章节,引用时我不想有丝毫的舍弃,同时,它能给读者带来新的审美冲动,读者也不会感到冗长:“九月的湿地/是苇絮摇曳的湿地/是诗意的湿地/我听到了《诗经》的声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拔一根芦苇拿在手里/准备在梦里/寻找一些词句/驱赶我枕边的一抹苍凉/然后入眠/如果说/芦苇是女性/我就在黎明之前赶到水里/在河之洲/举起月亮/抓住芦花/抓住晶莹柔美的芦花/抓住了芦花/就抓住了我眼前的秋光/抓住了秋光/就抓住了属于诗的天空/我用诗与你暖昧/在最短的时间/跨越朦胧/然后一路向上/用云的脚步/风的细节/攀升季节的高度/读出一首诗/举起一杯酒/照耀秋的黄昏。” 诗意是不太容易感知的事物,诗人就通过想象,用《诗经》的一种具体意境来诠释。大自然是抽象的,诗人就用芦苇来指代,同时诗人又赋予这种指代的多元性:它可以象征秋光,也可以比喻女性,还可以展示诗意。客观的事物一旦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就有了强烈的主体性,能显示出诗人内心深处被层层遮蔽的隐秘。
一般的描写和感悟自然的写作往往停留在旅游记录、漂流探险、环保呼吁上,而在《微尘》中,大自然是广博的、多元的,诗人要在其中获得的不是世俗乐趣,而是形而上的生命体验、文化体验,要在大自然中建立自己的“诗的天空”,然后用诗与大自然亲近,把诗还给大自然。在这里,诗人是要努力寻找和建立自我与自然的对应关系、和谐关系,表现出大自然无限延伸的生存价值和审美意义。这是诗人的自然生态写作,高出那些仅仅停留在旅游记录、环保呼吁和漂流体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