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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的吟唱与忧伤 □张清华 2012年07月25日 来源:文艺报

在瓦雷里的笔下,水仙是一个充盈着愁思和自恋的意象。难以置信,这位后来以智性写作和庞大的思维架构著称于世的诗人,在年轻时代也写了一首凄迷而忧伤的《水仙辞》,记录那时他内心的敏感和软弱:“泉水啊,你这般柔媚地把我环护,抱持/我对你不详的幽辉真有无限怜意/我的慧眼在这碧琉璃的雾霭深处/窥见了我自己的秀颜的寒瓣凄迷……”水仙的媚与纯,它所昭示的柔与弱,确乎更适合年轻时代的某种自我想象,但对于敏感的诗人而言,它则更纯然像是一帧内心世界的风景。尤其是对于王雪莹这样的诗人。

历经多年的淡出与游走,她终于又回到了她诗的世界。这回归当然还是带着她那固有的纯粹与抒情的气质,带着她那些十足女性的纷飞花朵的意象,雏菊、水仙、丁香和玉兰,以及莲蓬、蝴蝶、雪和火焰……这些都带着她固执的欢愉和悲伤,对世事沧桑与人生炎凉的无尽体悟与缅想。只是岁月的沉淀、历经迁徙以及病痛的磨砺,令她的诗带上了深沉和内敛的意境,带有了更多成熟的厚重与韵味的绵长。

生命吟咏是中国人永恒的主题,而我在王雪莹的诗中读到最多的,便是关于生命体悟的情愫与创伤。她喜欢从细小生命的观察开始,以自比和认同这一生命并彻悟与升华而告结束,这包含着旷达与忧伤、深陷与超越的纠结与回旋,构成了她如今惯常的情感心路和诗歌旋律,且以此生成了她思绪的起落和诗意的会聚。她关注一朵小小的雏菊,以及以此为家的小青虫,“薄薄的皮肤/裹住颤抖的翅膀/小青虫,安心蜗居/不梦想天空,不飞翔”。这是宁静的此在和至为渺小的现场,然而诗意就在巨大的矛盾和反差中陡然降临——“今夜,巨大的雷声/前来探询,关于春天/关于,那一朵雏菊的去向”。仿佛有无边的狂澜席卷了这微小而宁静的一幕,带给人惊心动魄的震颤与变故,但是终究这摇晃的生命之舟,又回到内心静谧的港湾,去坚守它那方寸间的安详与幽静。只是,这种返回也带着深长的无奈与纠结。“无言以对,只有墙上老旧的时钟/滴答滴答叩响浅浅的悲伤”(《关于一朵雏菊的去向》)。

设若没有这种内心的困顿与情感的交杂,当然也就没有了诗歌;而果真让风暴席卷了现实,也不会有此种生命中的深远与成熟之境。在我看来,这种矛盾确乎是眼下王雪莹诗歌的动力与源泉,也是她诗意生成的基本理路与逻辑。就如另一首《有所思》中所昭示的,她是在一种动与静的矛盾中企望与困守的,这成为她无法摆脱也不愿舍弃的一种诗意的忧郁境地。“静静地泊入结冰的湖底/奇寒凝住了叹息/静静地忆起上一个绚烂的季节/长发被风吹成旗帜……”在昨天和今天的两种生存间游移,在对比的隐痛与欢愉中体味,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种折磨和安慰:“端坐于冬的枝头/任白露凝霜/看那无忧的少年打马而过//东风啊,西风啊/这样的一巢空穴/什么样的足音,可以将她唤醒……”这是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也是人生必然的错过与蹉跎。王雪莹毫不掩饰地书写这种矛盾,袒露着生命的困顿,也将情感的尺度处理得通达透彻,恰如其分。

女性写作的基本动力,是情感对世俗的僭越和生命对戒律的突破,它常常凝聚着非理性和反历史的原始之力,以及在语言方面“横扫句法学”式的强大势能。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女性诗歌写作,莫不带有类似的“震撼性”特征。作为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诗人,王雪莹的诗歌中也依稀闪现着这一潮流赋予她的荒蛮和激情,曾经的青春和内心的风暴也不时在她的诗意中酝酿、隐现,如《遇到水仙》中的句子:“让风暴来吧/让星球粉碎,大雨倾盆/让此后的日子全部是黑//荆棘的天空/矛与盾是新天使的两只翅膀//甜蜜或忧伤,高飞或低翔/一切的一切/取决于风声的疏密或缓急……//当酒遇到火,必得燃烧/当溪流遇到山涧,必得舍命一跳……”这些诗句,同她早期的那些抒情篇章,甚至与早年“伊蕾式”的那种野火狂烧或洪流决堤般的表达之间,都有着一脉相承的气息。只是,这些句子对如今的王雪莹来说只是偶然的波峰了,而深陷的浪谷和安详的涟漪才是她诗意的常态。因此在最后,她还是以这样的自我节制与压抑来收尾:“深藏的悲欢,投入一滴泪/等待经年,以琥珀的形态呈现/而那些欲诉还休的心事/那些终将潜入空谷的/呼唤与回声,皆成过往/——烈焰成灰,灰被风吹散”,似乎只有以这样的结局来完成诗意的旅程,她才会将自己的写作予以放行。

然而,悲剧的体验永远是生命中最深的美感之境,作为同时代的读者,我本人对于这样的表达确乎有发自内心的认同。深入中年仿佛是置身于生命的初秋,色彩渐丰却也凉意初透,略显寥落又更显丰厚,有繁华落尽的悲凉,也有果实累枝的欢愉,只是这悲与喜、欢与忧都不再形之于色、溢言于表。用先人的话说,即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在旷达与适意中“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无疑是生命的佳境,诗意的至高层次了。就像她在面对春天,面对“四月的烟花”这场浩大的狂欢时,所表现出的冷峻的“小小贪欲”与眷恋中的长久“忧惧”,充满着冰与炭、水与火的激荡与交融。然而在外表上,这些剧烈的情感活动却被不易觉察地化解于平静与无形之中:“你的怀抱暖中含冰,花中藏刺/它属于过去——狂欢后的忧惧//我的味蕾已和我的身心一起退化/但还可以品出甜里的苦/短暂欢愉后长久的悲伤”。面对这“盛放的烟花”和“温柔的陷阱”,她警示自己时刻持守“惯常的警惕”,因为这“奇寒的尽头”其实不过是“灰烬的中央”,“前世的蝴蝶”所来到的不过是又一场生命的幻境。

水仙是王雪莹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我在这一意象中,似乎读出了某些关键的信息。如同瓦雷里的诗句一样,水仙中所暗含的诗人的镜像,其实是一个敏感而多义的自比。这其中有“那喀索斯式”的顾影自恋,也更有存在的悲悯与生命的倒影。《我的灵魂写在脸上》这部诗集,之所以把组诗《遇到水仙》置于诗集开篇,确乎是一个总揽式的引领,一个主题性的暗示。它是一个灵魂的揽镜自照和一帧贴切生动的自画像。她再次表明,女性的抒情并非是廉价的情感泛滥,而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原生冲动,是一种召唤又拒绝、敞开又关闭的永恒悖谬之境。这一点,在女性主义的庞大理论中,都有非常繁复和丰沛的论证。对于这一点,我似乎没有更多猜度的资格和分析的能力,而只能以某种距离来保持作为男性读者的敬畏和神秘感。对于王雪莹而言,我倾向于认为,她仍然是一个典型的“女性主义”的抒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