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异乡的诗篇中反复提到它们。或者说,是它们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奇怪的是,它从来都不是作为一个集体出现,总是一株或几株,孤零零地站在赭黄色的塬顶或者谷底,躯干灰白,枝桠一律向上,总是木叶尽脱的样子。有时候,在打雷闪电的夜晚,我忽然从梦中惊醒,恍惚看到它就在不远处,而且,仿佛是移动着的,一点一点向我迫近,顶端逐渐高出了视线……又一个闪电之后,它就只剩下一截躯干,上面布满了惊恐的眼睛。
是的,我说的是白杨树,不是新疆或者北京的那种杨树,而是我的家乡特有的一种树种。没有新疆杨树的坚挺,也不如北京杨树粗壮,有些类似于白桦,但并不好看。它低矮、细瘦,全身长满疤痕,而且易受虫害侵袭。
春天的白杨树乏善可陈,5月份或者更迟的时间才开始扬花,和柳絮同期。在我的故乡,杨花到来时,常常夹杂着风沙,大朵大朵地打在人脸上,有点迷离的痛。
似乎满乡满路的杨花还在飞舞,白杨树一夜之间就抽出了宽大的叶片,像手掌——是的,它的确像手掌。除了长得像,它开始整天不停地鼓掌、喧哗。风朝哪个方向吹来,它就顺着风的朝向鼓。
印象中的白杨树,整个夏天,它惟一所做的事就是跟着风鼓掌。它的这种特性,曾经被一位文人写进一篇著名的文章,意思是它可以被各种各样的势力利用。我在后来发现它这个特点之后,也写过一些借题发挥的文字,攻击过这种在我当时看来了无意趣的树,借以吐出在树下穿行时经常被掉下的天牛虫屎击中头顶的怨气。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放暑假,我在田里捡麦穗时,因为天气酷热躲到田埂边的一棵杨树下偷懒,仰着头睡觉,一滴鸟屎不偏不倚地糊在了眼睛上。
在我的老家,经常能看到的树种就是白杨树、柳树、榆树、老槐树、杏树几种。那时我没出过远门,看到外面什么都是新鲜的。外面的月亮似乎比自己老家的圆,树自然更是。那时的课本里经常可以读到各种树的名字,比如榕树、芒果树、橘树等等,遗憾的是这些我老家一株都没有。那时打嫁妆要用到一种香樟的树木,还有家里五斗橱里用的樟脑丸,据说也出自这种树种,但这种美丽的树种只有南方才有,这让我更看不起老家的这些树来。尤其是白杨树,木质松脆,易受虫咬,作椽也不是什么好料。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大约杨树自己也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秋风未至,它就率先甩掉了自己的巴掌。寒露过后,霜降未至,别的树还试图搞一次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黄昏秀,白杨树已经差不多掉光叶子了。剩下不多的挂在枝头,一律疏阔、冷峻,被它切割过的秋天,开始变得更加明净和高远。这是我印象中有关故乡最美的风景之一。我曾经捡起过落在地上的叶片,金黄、发红,带着掌声散场后的肿胀和余热,背面的叶脉里,则布满了虫噬过的痕迹和血丝一样的纹路。
大约是念初中的时候,我从学校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了一首外国歌曲,里面有几句唱起来就像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的掌声。这让我以为外国的杨树和中国的杨树一样。白杨树叶子一动,树上就留出了缝隙,光线穿过来,漏下一地细碎的金子。我们在放学的路上跟着喇叭里的声音乱唱一气,然后抡着书包踏着金灿灿的光斑一路跑回了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了那首歌的名字叫《昔日重来》,等到再弄清楚歌词的意思时,我已经到了遥远的外省,和白杨树渐行渐远了。
这些年我在外省谋生,在经历了很多事后,我忽然对自己曾经鄙夷过的这种树种有了不同的认识。尤其对这些曾经待在枝桠上的叶片,有了另一种看法。它在高处。但并不自由∕一辈子跟风,拍了那么多违心的掌声∕它想飞——∕一次真正的、自由的飞翔∕哪怕是用最终的下坠、沉沦∕去完成自己的上升。它准备好了。当另一场风不期而至∕它毅然决然∕离开了枝头——∕一片黄叶的翻飞,让众多蝴蝶的舞姿∕黯然失色∕而当它坠地的一瞬,像一只手掌∕向下击出∕那里,从土地内部,能否传来应和的掌声?
白杨树叶,它其实终归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尽管喧哗过,热烈过。从大半辈子茫然、顺从到晚年的幡然、自由涅槃,经历的,也是一个普通人平常、简单的一生。天凉秋深,大地收割在即,自然会欢迎这样的子民回归尘土,进入下一个生命节律的轮回:在秋天的杨树林 我曾经亲手把亲人埋葬∕当年 他们就在林间耕种、娶亲、生殖 直至∕安详死亡∕然后又从黄土内长出崭新的∕美丽的白杨
一晃10多年身在异地的动荡的光阴过去。这几年,我回家的主题,除了团聚,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已经逐渐变得常态化,那就是为一些走到生命终点的亲人们送终,或者在他们的坟头祭奠。当年,这些和杨树一样朴实、平常的亲人,他们在栽满杨树的地埂田间劳作,靠着一棵杨树作短暂的休息,死后也就埋在了杨树下面。地面上除了隆起一堆新土,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我也无力为他们写出哪怕似春秋辞章一样简略的文字。有关白杨树的描绘,也始终绕不开那些文豪大家早就使用过的辞藻,无法为这种普通的树找出这种别样的精神向度来。
是的,和我的这些在瘠薄的黄土高原上艰难生存的乡亲一样,它们是一个集体。但它们自身却忽略了这一点,总是零零星星地散布在黄土塬的沟沟岔岔。它们生前披着霜雪生活,被风驱使,盲目地鼓掌,和命运、生活妥协。一生中,它们也曾试图倾诉,却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到头来,只留下一身遭遇风沙、霜雪侵袭后惊惧的眼睛。每一次,我回乡探亲返程时,总会到村口地头的杨树下摩挲摩挲那些长满疤痕的树皮。
最近几年,当我探亲返程继续回到谋生的外省后,时常在梦中梦见这种常见的树种,而且往往它们呈现出异象来,这让我在惊醒后常常沉溺在一种恍惚的思绪里。我曾在寄居地的田间地头寻找过白杨树,看到过一些类似的杨树的树种,但终归不是我家乡的那种白杨树。我也曾试图从老家带回一株杨树苗栽种,但没有成功,试过几次后也就放弃了。及至后来,我忽然醒悟,我梦见的,其实是自己的镜像,我其实就是它们其中的一株。此后,每次梦醒,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身体:白杨树 离家时是我身上的两截腿骨∕现在,它是楔入我黑色文字中的一束白光∕死后它必将是我黑暗坟头的∕一杆旗帜∕饱含热爱 吐露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