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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匿”而“显”的魔术 □李 壮 2016年02月22日 来源:文艺报

《匿名》的主人公是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失忆源自一场阴差阳错的绑架,他随即被弃置深山,变成野人,先是学着生存,后来又学着重新接触现代文明世界。主人公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严格来说,身份对他只会构成一种折磨——每次想到“我”这一问题,主人公就会感到不安甚至头痛欲裂。“我是谁?”这个自启蒙时代以来被无数次强调、放大过的命题,最终被肉体深处涌起的阵阵不适感屏蔽掉了。然而,无名的主人公是自由的,而且是具有魔力的。同样“匿名”的是另外几个精灵般的神秘人物——哑子、二点、乐然、敦睦、麻和尚……他们的称谓多是诨号或另行编取,无名却有实,而且“实”得比都市中数码般排列组合急速旋转着的芸芸众生更加精彩。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边缘缝隙里的人物,各自拥有奇异的故事,如同盘山公路上蜿蜒盘旋着的钢铁“小虫”,渺小脆弱又闪闪发光,折射着人世的生动与悲悯。

所谓匿名,匿去的也是万物之名、世界之名、造化之名。由于失忆,事物的“名”与“实”之间发生了不可弥合的断裂,就像主人公那副摔碎了半边的眼镜,一侧是远焦,一侧是近景,世间的种种在他的眼前产生了奇妙的影像重叠。主人公不得不重新认识身边的一切,并开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受它们;由此,世界返璞归真,人物也重新回归到一种沟通万物的原始状态之中。

《匿名》展示了极端情境下人类个体退化又重新进化的历程。故事的动机像悬疑小说,主题像科幻文学,然而真正的着力点,却是人对时空、天地、尘世、自我的重新感知。所谓重新感知,首先要抹去旧印象,这是主人公必须失忆的原因,也是“匿名”的深意所在。而文学,正是要同生活中无数的“名”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力求使语言和思维冲破日常生活中那些僵死、疲倦的经验。整部小说书写的,正是“命名”向“匿名”的还原,是日趋麻木的现代人向生命原初体验的回溯与觉醒。匿名是自我渗入天地万物,既然无名,便谈不上从属,身心才得自由。天地万物与工具理性之间的捆绑被斩断了,草木、飞鸟、山间缓缓蒸腾的热气,乃至随骰子转动而若隐若现的命运,都在魔幻式的光晕之中获得了生命,山谷间回响着原始诗歌般的喃喃低语。这是《匿名》一书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一片原始荒蛮之中,它让我们读出了另类的热闹与生机;这热闹比都市里的嘈杂声响纯净千万倍,也有力千万倍。人与世界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倒错,或者也可以说,完成了一种回归——正如小说里反复写到的,不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是意识跟从腿脚,腿脚跟从自然,下脚之处,竟有路原本就藏在那里。这里面有一种原始的诗意、原始的神秘。

显得另类的不仅是这种原始的诗意,更是整部小说。支撑着《匿名》的不是统一连贯的情节,而是烈酒般气味浓郁的语言、敞开到极限的感官以及写作者重新把握世界的思想雄心。《匿名》的语言浓度极高,精密、大胆,并带有一丝梦幻的色彩。王安忆在本书中不断朝着语言的深处掘进,在那些最精彩的部分里,她的叙述已接近呓语状态。在王安忆笔下,语言不再是情节发展的铺路石,而是气氛塑造的主心骨。这是文学语言自身的“匿名”:当纯粹外在的功用不再凸显,语言回归到它的初始状态,并借助其组合拆解的强大张力将整部小说凝聚成形。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内化的、本质的、甚至是仪式性的语言,它的力量来源于自身内部,滋生出通灵般的幻觉,给读者的内心造成强大的冲击,并拉动着小说缓缓前行。

主线情节的淡化乃至断裂,不仅为语言之魅留下了空间,也为更多异质性元素的存在提供了可能。《匿名》中的感官元素往往被放大到极致。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显隐交替,直接外化于肉体感官:从意义纷杂的“人语”世界,坠入草木低语的原始森林,最终记忆复苏的标志之一则是耳朵重新“向人类的声音世界打开”。再如哑子,失去发声功能的他仿佛获得了感知万物的能力,而直升机的噪音,作为现代文明侵入林窟的象征,又总会在他的记忆中轰然响起。在感官经验同故事推进间的关节转换上,王安忆总能做得巧妙而精彩。如此气氛里,记忆、永恒、时空、生死,这些无比宏阔的关键词在小说中频频出现,如同小说中沉入水底的青莲小村,水草、瓷器、马赛克墙砖比邻而居,各自不过是生命进化史上寻常的一环。

王安忆在一篇访谈中提到,以往她喜欢写生活、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匿名》却较前作有所不同。在我看来,《匿名》触及的是更大更本质的问题,写的是生存,是人与天地、人与自我的关系。的确,《匿名》一书是不太好读的,丰富与深沉决定了它的难度。它本身是一个漩涡,裹挟着万千印象对你轮番冲击,新鲜而又强蛮,向更深更冷处游弋。小说最后主人公溺亡前的幻觉,也正如同一种隐喻:那时,水流、星空、河岸上的游人、童年记忆里叮当作响的环线电车,一切都向他涌来,仿佛浩瀚的时空正在聚合重组。这一切“多么喧嚣,可又是寂静极了”,当他不断下沉再下沉,仿佛要击穿人世经验的河床,便有无数藏匿着的秘密即将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