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90年代起至今,作家北董创作了一系列以“八角城”为故事发生地的传奇故事,如《拇指牛》《山神与少年》《狐狸小学的插班生》《鹭琴》《爷爷是棵山楂树》《我给海妖当家教》《大魔法师的怪故事》等,虽然彼此并无情节关联,内在韵味却相通,形成同一叙事空间下的互文性效果,带来独特的美学价值。这种别具特色的叙事风格,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北董幻想作品的特点。
对于八角城,虽然并没有一篇作品详细集中地勾画其地理位置、城市结构、城郊概况,但在不同故事的相互牵连中,小城面貌呈现出较为清晰的轮廓:S省的八角城是方圆不足40里的临海小城,城内高楼林立,具备了现代城市日常运行的结构以及现代化进程中无法避免的环境污染和人心的浮躁复杂。城外有鲸山、东条山,城南有菱角山水库,城郊有村落星星峪、吉吉淖草滩、塔尔米杂木林、豆田、荒野等。八角城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奇闻异事众多。奇幻之事频繁地发生在孩子和大人身上,发生在大街小巷以及城郊的密林或荒野中,它们神秘、惊异、魔影重重。八角城具有普通小城的规模、结构、日常生活和运行常态,却又时时与幻境相连,甚至本身也处于幻境之中。这里的居民不熟悉魔法,也不相信魔法,而时常在魔力事件中茫然无知却怡然自得。那么,是什么因素使得八角城有着情理之中的真实感和不容置疑的叙事效果?
托尔金在《论童话故事》中提出,文学创作中存在着两种世界,“第一世界”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那个现实世界,“第二世界”是幻想创造出来的想象世界,它反映第一世界又异于第一世界,这个想象世界绝非什么美丽的“谎言”,而是另一种“真相”。而有关八角城的系列故事相互印证形成的互文性叙事,使这座小城充当着“现实世界”和“异世界”交织重叠的双重功能,它提供了描摹“另一种真相”的真实感和可能性。
托尔金发现了幻想世界的旁观位置和独有价值,是其中的人性和天真对我们探寻“真实”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在常常纳“奇境”于现实的八角城里非常明显。《吃房子的妖精》中,八角城的24层商贸大楼顶部不见了,连一块散落的砖石瓦片和灰土都找不到,只留下8个巨大的齿痕。男孩阿响发现了秘密:是妖精壳拉巴木吃掉了房子。但是妖精吞下房子再吐出来,是为了把水泥建筑的墙体、楼板恢复成山石和河沙,并且返还原址。为此,妖精夫妇修复了欧洲的山、美洲的河、非洲的大沙漠……直到老死在八角城的中心广场,变成石头雕塑。千百年来,人类攫取自然以获得生存空间、建造物质世界,已演变为常态。“清晰视野”的获取需要一种旁观视角,那便是来自妖精这个“异世界”对八角城的审视。人们日日生活在房子被“咔嚓”的恐惧中,对自己对“真相”一无所知从未反省,只有与妖精生活在一起的男孩阿响承接了这种视角,并与妖精坚守在一起。但纯真的目光是否一定会带来幸福的结局?托尔金认为所有完整的童话故事必须有幸福的结局,但北董却有审慎的态度和思考,他这样结束故事:“在他们(妖精夫妻和阿响变成的雕塑)的旁边,商贸大楼正在重新崛起,眨眼间已是48层了。”人们侵占自然的现实常态仍在继续,这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可谁又能断定,对我们自身的反思不会因为始终有妖精和阿响那样天真的心灵而继续下去呢?
八角城面积不大,非常便利地连接着大海、乡村和原野,这使小城作为叙事展开的空间地点,天然地与乡野发生了关联。对乡村与土地的深情,是北董在早年的小说写作中就已经呈现的特色。从《五颗青黑枣儿》《蹈海》《骨钉船》到近年的《龙凤榫》,作家融北方方言、风景、民俗、性情于叙事,塑造了一批来自乡土的精明少年、技艺精湛的木匠、强悍的渔民,在田园的清新或土壤的粗糙中,对生长于斯的人性进行了细致、准确、老到和传神的刻画。直到后来的幻想文学写作,这种深情从未停止,只是乡土气息有可能突破现实世界的束缚、借助幻想的力量而走向更为深广的人性探寻。
不同于小说对北方乡土直接的描绘,对童话和幻想小说,北董喜欢将故事发生地放置于一个小城,但并非将“城””乡”对立叙述与评论,而是擅长用小说笔法讲述“城”与“乡”相互渗透的故事。他对八角城的书写,夹杂在来自乡村的视野和人性关怀中,而且突破了北方地域的限制,引入更为普遍的城乡观照,以此抒发想象中对理想原乡的追念。
《拇指牛》的主人公冯小梨和奶牛黑白花儿来自距八角城20多里的乡村星星峪,为了给城里送放心的牛奶,冯小梨把奶牛牵到八角城大街上现挤现卖,被城管三只眼罚款。这是第一次也是最主要的城乡冲突。故事始终通过冯小梨和姜甜莉两个孩子的眼睛来展示城乡各自的局限,并在各种离奇冒险中为消解这种局限和误解做出不懈努力。比如八角城的人对牛奶缺乏信任、姜甜莉父母所代表的城市人的亚健康状态、冯小梨用乡村的天然治愈了城市、葫芦谷的闭塞、落后和失去信心的村民、冯小梨哥哥和八角城的屏屏姐牺牲自我倾力支援。姜甜莉想挽留冯小梨,希望他转到八角城上学,但冯小梨对乡村的留恋不舍以及黑白花儿只有吃上灵芝崖下的草、喝上鹿奶河里的水才会产出有魔力的奶等情节,都成为一种隐喻而指向心灵深处的回乡意愿。
《导盲狼》则用一种更特别的方式展示“城”与“乡”。公狼布拉风来自八角城外的塔尔米杂木林,在森林大火和车祸中被司马以宁医生所救,因被医生输入人类的血液,布拉风于月圆之夜获得了人类语言和思考的能力,成为能够导盲的智慧生命,神奇地具有了人类的仁爱、正义和感恩之心。它不能公开狼的身份,一旦暴露便被恐惧的城市居民驱赶陷害;但它也不想再回到荒野,而喜欢待在城市与善良的人类为伴,直到最后为解救盲人城而牺牲。布拉风的传奇虽然发生在不同的小城,但性质与八角城无异。荒野中成长的原生态和野蛮被文明改造,使这个原始生命具有了最重要的道德感、理性和爱人类的能力。正如其他来到八角城的主人公们一样,虽有不公,但布拉风对城市充满信任,用获得的文明力量反衬出人类的傲慢和残酷。这是一个“城”与“乡”相互对视融合的传奇。
“八角城”系列涵盖了作家对幻想的长久思考,形成了清新有趣、神奇幽默的风格,同时还带着乡野的灵性,在城与乡的相互观照中切近了现实儿童真实而复杂的心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