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讲人:陈胜利 国家一级导演,技术三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生于河南郑州,1981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曾任河南电影制片厂副厂长、武警总部电视艺术中心主任、人民武警音像出版社社长、武警电视宣传艺术中心艺术指导。代表作品有《黑槐树》《凤凰琴》《九一八大案纪实》《情感的守望》《女子特警队》《热带风暴》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等。

电视剧《花开时节》剧照
《花开时节》哈密启动仪式后,我忽然对担当该剧主创犹豫不决、举棋难定。制片人王是问我,为何想“摘花”又三心二意?此言可谓一语中的问到了腰眼儿上,我直言相告,想去摘花是因为有话要说,而三心二意是因为有口难言。
说来话长
三年前的一天上午,陈舒平提着厚厚的剧本《花开的季节》来找我,说让我看看替他把关。我与舒平既是老乡又是老友,他的底牌我还是略知一二,过去虽染指过影视剧,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折腾栏目和专题。论政治敏感他嗅觉过人,但艺术判断却不知深浅。看着装帧精致的剧本和周密详尽的策划书,我惊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然而,挤出时间认真拜读剧本,没读几集却令我大跌眼镜。
女儿要去新疆摘棉花,父亲不允,将其锁在屋里。她假喝农药才逃出魔掌,于是,父亲举着菜刀满街追逃,开端就很狗血。接着便是无所事事鸡零狗碎地坐火车,一坐就坐了好几集。下了火车便开始轰轰烈烈的多角恋爱。原来她们不是去拾棉花,而是去那遥远的地方谈情说爱。虽多年没有下乡,但我知道真实的乡村既没有悲情主义描绘的那么凄惨,也不会像剧本写的如此浪漫和魔幻。
咬牙勉强读了10多集,实在忍无可忍,后边的内容只能是一目十行浮光掠影。诊断结果是——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本想打电话痛批一番罢了,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毕竟人家花了银两费了心血,一棒子打死实在是惨无人道。再说,这些年我看不上眼的货色还常常赚得盆满钵满,也让我失去了往日的尖刻和自信。于是,就说了些题材不错故事欠佳的客套话,一脚把球踢给了央视。果不出所料,央视同仁政治敏感,喜欢这个题材,但对故事也不太满意。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下文,不料,事儿非但没有到此结束,而且还一波三折闹得风生水起。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说着又是一年。
一天上午我在医院查体,舒平先生又来了,不仅捧来了厚厚的修改剧本,而且还带来本剧的投资商。说是看我,其实是“验明正身”和派活儿。不论是骑虎难下还是立志高远,舒平先生都不是你我凡人,做事的耐力韧性实在了得,锲而不舍的劲头也非常人能比。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总能把山穷水尽折腾成柳暗花明。
经历了上次各方意见的打击,他并没有收手,而是找编剧不厌其烦地组织修改和创作。然而,当我看过改后的剧本,这次不是大跌眼镜,而是眼镜碎了一地。剧本除增加了维汉爱情以图解民族团结外,还塞进了“机采棉”的新技术推广。眼看剧本创作误入歧途、坠入深渊,若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就说了些实话狠话,忍不住还贡献了点儿“真知灼见”。不料,舒平先生听完顺坡下驴“讹”上了我,美其名曰让我挂帅当总,以救危难之局。我是个顺毛驴,经不住别人夸赞,一戴高帽就顺杆往上爬。谁知道人家是请君入瓮啊。当着投资人不便一口回绝,只能暧昧含混不置可否,结果,成了半推半就似是而非的就范。
原本我只是个看台上的观众,一不留神成了场上的球员。尽管说的头头是道,可我毕竟没有摘过棉花,对摘棉花的故事也少有留意。好在我还没有利令智昏,深知不能无中生有的硬道理。为了出点真招实拳,只能临时抱佛脚求救互联网。始料不及的是,看了一些摘棉花的故事和纪录片,我突然变得脆弱,潸然泪下浮想联翩。
当我们在灯红酒绿中推杯换盏,口吐莲花高谈阔论青春励志浪漫爱情时,家乡的婶子、大娘、媳妇、姐妹却扛着大小包袱挤在透不过气的车厢里,她们背井离乡、要受三天两夜的路途煎熬才能到达遥远的戈壁,披星戴月、风刮日晒,她们在无际的棉田里,或弯腰弓背或跪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摘棉花。脸晒黑了,唇吹裂了,手划烂了,几个月下来挣的不够大款贵人们的一顿饭钱。而她们却怀揣工钱和希望返回自己的家乡。年复一年,成群结队、延绵不断摘棉花的女人们往返于黄河和天山之间,成就了媒体们说的迁徙候鸟和奇特景观。
其实,看完纪录片我才恍然大悟,去摘棉花的女人中,年轻貌美、天生丽质的女子不在少数。记得画面中一个孩子刚满一岁的女人,清秀的脸庞上眨着一双俊美的大眼,那容貌和当红明星比也毫不逊色。可她为什么要舍家抛子去摘棉花,吃这份苦受这份罪?弱小的身子怎么能扛起比身体还高的大棉包?
按照时下流行的逻辑猜想,这个女人之所以千里迢迢来新疆采棉,不是婆媳失和夫妻反目,就是生了一个脑瘫孩子;或者偷情被抓跑到戈壁来惩罚自己。你绝对不会想到,甚至也不会相信她来的理由只是因为“疼爱”两个字!丈夫疼她,一直在外拼命挣钱养家,受了伤也瞒着她。为了疼爱男人让他喘口气,孩子刚满一岁她就跑来摘棉花。
我是喝黄河水长大的,虽没在乡下生活,但对乡村并不陌生。
无论《小槐树》,还是《黑槐树》,早年那些浪得虚名的作品,大多都是从家乡的土地里刨出来的。我最不该忘记的,就是曾经哺育我和我那些作品的乡村情感。
劳动还光荣吗?劳动者还被人看得起吗?
荧屏上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六宫粉黛争上位,究竟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摘棉花的女人?勤劳善良的美德与诚实劳动安身立命的祖训一遍遍召唤我着眼这一题材。
我骑着马儿唱起歌/来到了戈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古丽/我要寻找的人儿就是你/哎呀,美丽的阿瓦古丽/多年前她丢失在遥远的伊犁/我要寻找你阿瓦古丽/把最美的歌献给你……
我哼着刀郎演唱的这首新疆民歌,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有口难言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电视剧离不开讲故事,可剧本没故事,所以有口难言。
说剧本没故事似乎有点尖刻不厚道,那洋洋洒洒几十万字都写了些什么?
其实,说没故事确实不够准确,而是没有真故事,人假、事儿假、情也假。故事设计是概念的图解。所谓戏也是生编硬造的,简单地说是买空卖空的空手道。
期间我读到小说《摘花状元》。尽管小说内容单薄,人物浮光掠影,主题开掘也显肤浅,可即便是捕风捉影,毕竟还有风有影。实话说,小说比后来的剧本好看。可是,中篇小说没有提供支撑长篇电视剧的人物关系和事件,更谈不上思想启迪和戏剧张力。若拍成90分钟的小电影也许还勉强凑和,可要拍30多集的长篇电视剧恐怕就难以为继了。
想到此我便不寒而栗,暗自庆幸自己还在岸上没有稀里糊涂地跳进去。于是,我知难而退准备金蝉脱壳。告诉舒平先生,剧本必须深入生活另起炉灶,挂帅老总也需另请高明。中途变卦虽不够仗义,但总比不清不楚瞎编地道。为了安慰他,也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就给他推荐了别人。没想到为此他又走了不少弯路跳了不少坑,其中的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后来,这朵花说了一家又一家,究竟花落谁家我没多问,也不敢问了。见面就敷衍了事的说,只要名花有主我都祝福喝喜酒。我不愿看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也不期待似曾相识燕归来。只想与花儿渐行渐远,让那一肚子想说的话慢慢消磨在时间里,或者一觉睡醒都忘了。
始料不及,“山穷水尽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竟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没想到我的老家河南相中了这个题材,也要去“摘花”。
听说老家的后生要接这个烫手山芋,而且要在哈密举行启动仪式。都说近乡情怯,我是真的害怕了,怕对不住家乡父老,怕毁了对我寄予期望的后生,也怕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所以,我虽然拒绝了老乡的邀请,但经不住至爱亲朋的思想工作和情感攻势,为了弥补之前的敷衍之过,我答应去了哈密。
其实,去新疆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动机,就是想去看看一直魂牵梦绕的阿瓦古丽,怎么也没想到哈密之行是个美丽的陷阱。冲动之下我答应去戈壁摘棉花,并且要找到丢失的古丽,可是,棉花在哪儿,阿瓦古丽又在哪儿呢?
近在眼前
我知道,我们不仅要去摘棉花,而且还要纺线、织布、印染、裁剪,要做成一件令万人瞩目世人惊叹的乡村版霓裳羽衣。
我深知,无论小说还是前边的几稿剧本,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没有小说《摘花状元》,就没有后来的《花开的季节》,没有他们误打莽撞的试错,后来者就不信那条路不通,也就不会死心塌地下大力气真的走进那片棉田里。
为了理清思想收罗人物和故事,河南台制片人王是、导演王少武和我一同上天山回中原,西游东归,虽走马观花,但不乏收获。边走边议、边摘边织,不仅规划了创作的路线图时间表,而且还为未来的剧本绘制了草图。
我们到底要讲一个什么故事?这个故事说什么,怎么说呢?
简单说,这是个欲罢不能的故事。故事由“三记”构成,即乡长洗澡记、傻大妮翻身记和网红蒙难记。
乡长不想带队去新疆摘花,被老乡长逼着“洗澡”还是去了。他本想把人安排好就回来交差,没想到,刚到就被一堆麻烦缠住了,“窝工”、“丢人”、“闹工钱”,还有野蛮女友的胡搅蛮缠,他越想走越走不了,被一群难缠的女人折腾得焦头烂额。然而,等事情平息老乡长让他回家,他却又赖着不走了。为啥?因为他被女人们的“心疼”感动了,不知不觉间这个乡长开始知道心疼她们了。
傻大妮也没打算去新疆摘花,见乡长招不到人伸手相助,没想到,帮忙帮成挑头人。丈夫、母亲都觉得她缺心眼儿,可是她倔强认死理非要去,她不想挑头反而成了大家的头,她不愿意惹事,麻烦却如影随形,几个月下来花摘完了,傻大妮也翻身了,她不仅摘掉了傻的帽子,还戴上了状元的桂冠,成了大家依靠的能人。为啥?因为她吃苦耐劳,诚实善良,还有那永不低头的倔强。
坑娘坑姐坑男友的网红安妮,因为选秀造假惹下代言官司,去新疆就是为了躲事,摘花也是为了作秀直播,作为乡长的女友,傻大妮的妹妹自然少不了给他们惹是生非。她把自己混成了“人民公敌”,是因为她和摘花的女人们不是一路人,她想投机取巧、想一夜爆红挣快钱,肯定和那些靠血汗靠诚实劳动挣钱的女人水火不容。
这三条线平行交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整部剧。
言情说道
诚实劳动安身立命是本剧的“戏魂”所在。
女人们缘何背井离乡舍家抛子不远千里去新疆拾棉花?只为了两个字——挣钱。
挣钱是个说法,背后隐藏的是大家对好日子的向往。所以,该剧的基本冲突是挣不挣钱和怎么挣钱。这出戏不是教人挣钱的诀窍和门道,不是发财致富的教科书。我们不过是借说挣钱而言它。它是什么?是言情说道。
先说言情。为了拾棉花挣钱她们才成群结队,队里有母女、姑嫂、邻居、同学、好友等,也有昔日的冤家今天的恩人,言亲情、乡情自然必不可少。既然有男有女就难免日久生情。累的时候有人帮,病的时候有人扶,孤单的时候有人说话,爱情不能不说。不过,别忘了感情都是棉花燃着的,而非简单的欲火私情。
在人家门口干活不能吵吵闹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大家一起干活一起挣钱,一来二去就有了相知相容的民族和睦与团结。
根本还是干活挣钱,干活挣钱是纲,纲举目张,只有抓住这个纲,一切才能顺理成章。
再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利是诚实劳动所得,还是不劳而获和少劳多获,是正道所取,还是歪门邪道所窃,天道酬勤,还是异想天开,这才是矛盾的焦点和冲突的核心。全篇戏剧冲突要紧紧围绕这个核心做文章,万变不离其宗。有人担心摘棉花的小故事,越说越多、越说越大,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对,我们就是要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
一群女人去新疆摘棉花,日复一日早出晚归单调无趣,辛苦三个月赚了点工钱各自回家。好像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小说《摘花状元》的误会陷害和磕磕绊绊,虽然已经高于生活强化戏剧冲突了,但细看仍不过是一地鸡毛,如此说来这个题材实在是太小了,小得不值一提。
可是,如果我们要走进每个人物真实的内心和情感世界,就会发现风平浪静的生活下,其实波涛汹涌翻江倒海。若用显微镜和放大镜观看,每个小事都是大事,每个细节都是情节。如果将摘棉花的女人放进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社会大背景,你就会发现这一幕是何等震撼的景观。用大广角看这些女人,你定会发现她们身上那种原始质朴的美,这种美勾魂摄魄、弥足珍贵。
小题大做不是无事生非胡编乱造,而是要扎扎实实写好人物和人物的情感世界,写好两个世界的对比。我们追求逼真的放大,并不放弃好看的戏剧构架。
如果故事不吸引人,何谈打动人呢?
因此,我们要重置结构移花接木。所谓重置结构就是要重新写故事,重建人物和人物关系,重建戏剧冲突和情节悬念。如果说原小说血贫、肉少、骨软,后来的剧本是没头没脑缺血少肉,那么,想要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必须重新立主脑、搭骨架、补血肉。
一句话,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移花接木是想把我们正在折腾摘棉花电视剧的故事移植到剧情之中,成为故事情节的一部分。这样做不仅能增加戏剧冲突和时空变化,而且还能将社会背景自然巧妙揉进棉花,避免弄成就事论事的流水账。
笑里含泪
当你走进一望无际的棉田,看到的不是摘花女人们的愁眉苦脸,而是黑红脸上的笑容,听到的不是哀怨诉苦,而是她们叽叽喳喳的笑声,比身子还高的大棉包没有压垮她们,手机里的歌声依旧在棉田飘荡。因此,我不想以怨妇诉苦的腔调讲述她们的故事,也不想满怀悲悯可怜作假。她们需要的是温暖和尊重,生活虽然艰辛,但她们并不怨天尤人,干活吃饭不偷不骗,钱挣得干净,人活得硬气。
看到拾棉花的女人,我就想到母亲和姥姥。
我是母亲和姥姥一手拉扯大的。记得“文革”中父亲去了干校,家里全靠两个女人支撑。为了贴补家用,让孩子上学体面,母亲下班后去给牛奶厂打青草,用胶布一缠裂着口子流着血的双手,拉起车子就走,从来没听见她的抱怨。老人去世多年,这一幕依旧刻骨铭心。记得母亲病危,我在床边守孝时眼含热泪说起这段往事,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或者发生过也不值一提。怕耽误我的工作,她把我叫到床边平静地说,老大,你够意思了,去忙吧,妈知足了。不想,回京第二天她老人家就永远的去了。
母亲疼我们,她不哭,我们也不哭,我想笑着把故事讲完。
笑里含泪,是让我们把泪水咽下,把微笑留给摘棉花的婶子大娘媳妇姐妹,留给勤劳善良的女人们,留给生养我们的母亲,和那条像母亲一样的河。